張小文將安若水的個人資料打印出來,將熱乎乎的紙張放在孟雪誠的桌上:「安若水出生在農村家庭,獨生女,她的成績非常好,父母為了讓她可以去市里讀書,拼命工作掙錢,最后把她送到了宏悅中學。誰知道開學半個月不到,他的父親在工地遇上意外,在安若水自殺后,她的母親也崩潰吞了安眠藥,過了幾周才被鄰居發現尸體。」
說到這里,張小文的心像是被揪著一樣難受,所有人都付出了那么多,想讓安若水好好讀書,考上大學,將來能找上好的工作。
沒想到……一切就這么毀了。
孟雪誠看著安若水的親屬欄,只有父母兩人的名字,基本上可以排除是親人替她復仇。
他拍了拍張小文的肩膀:「你去幫幫小文或者林修,我先上去一趟。」
孟雪誠帶著安若水的資料進了三號審訊室,他開門的瞬間,剛好看見蔡霏猶猶豫豫地伸手探進文件夾里,她拿出其中一張照片,目光非常短暫地停留了一下,然后她尖叫著推開了文件夾,手指一松,那張照片蕩蕩悠悠地掉到地上。
孟雪誠彎腰撿起照片,重新放在桌子上,那幾根人骨正朝著蔡霏。他故意將照片放到蔡霏眼底,端詳著她逐漸發抖的雙唇,問道:「怎么?不認得他們了嗎?都是您的學生啊,一個叫鐘夏,一個叫吳嬌。」
蔡霏嚇得緊緊閉上了眼,眉毛擰在一起。
孟雪誠在她對面坐下,順手拿起蘇仰的杯子,喝完剩下那半杯已經涼了的茶:「他們都死了,被人剝皮抽骨,制成雕塑放在藝術館的展覽廳任人觀賞。」
蔡霏恨不得刺穿自己的耳朵,一個字都不想聽。她大氣都不敢喘,心臟被緊緊箍著,快要被勒成兩瓣。蔡霏沉沉地按著自己瘋狂跳動的心口,姿態狼狽,卻依然頑固地說:「我不……」
「蔡老師。」蘇仰看著桌面上的文件夾,里面鼓鼓的裝著一堆照片,他用手指壓了壓文件夾被撐起的一個角,等他松手后,那一角再次倔強地翹了起來。他笑了笑,沒把話說得很直接:「如果我們抓不到兇手,你不擔心嗎?」
蔡霏的呼吸頓時止住了。
蘇仰這話藏著什么意思她怎么會聽不懂,兇手能殺了鐘夏跟吳嬌,照樣能殺了她。
這件事過了快十年,沒有人說,沒有人問,可蔡霏知道自己從來都沒有忘記過。因為她知道,一旦把這件事忘了,那將會是毀滅的開始。所以當蘇仰說出安若水三個字的時候,那種如影隨形的黑暗一下擴大開,織成一個巨大的漩渦。
她吸了一口氣,感受著這股氣流順著鼻腔進入體內,她抬頭看著蘇仰,眼角的細紋明顯了起來,艱難地說:「那群……那群學生根本不是人,仗著自己的家底跟勢力,欺負若水……」蔡霏睜開眼,盯著灰色的桌子,大腦的思維停住了,只是隨著本能將話說出來:「你們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這么殘忍的……孩子嗎?」
最后三個字,蔡霏幾乎是抖著說出來的。
那些人的年紀不過十六十七歲,是蔡霏眼里的孩子,他們正值青春,擁有陽光燦爛的年華,卻不知道為什么會把自己活成了人間惡魔。
「鐘夏的成績不算差,為人高調,而且人際關系搞得好,在學校里吃得開。他喜歡安若水,在我校明確禁止早戀的情況下,一次又一次在學校高調示愛,無視老師的警告。若水是個安靜的孩子,讀書很認真,她不喜歡鐘夏,所以直接拒絕了他。但鐘夏沒有放棄,繼續在上課前給安若水送早餐,堅持了大半年。」
盡管這樣,安若水還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了他,甚至沒有理由。
吳嬌是安若水的好友兼同桌,她的成績比不上安若水,就連相貌也像個陪襯。當時班里不少人說,安若水之所以是安若水,全靠綠葉的襯托。
她就是那毫不起眼的綠葉。
雖然安若水是自己的好友,但吳嬌心里一直有個秘密不敢告訴安若水。這件心事不可告人,無法傾訴,她只能對自己下一道死命令,三緘其口。
沒人知道她喜歡鐘夏。
在鐘夏被安若水拒絕五次后,他偷偷約了吳嬌出來,跟她打聽安若水拒絕自己的理由。吳嬌看著死心不息的鐘夏,藏在心底的嫉妒心終于在那一刻膨脹破裂,她扭曲著面孔告訴鐘夏,安若水喜歡的是他的好兄弟薛子辰。
說完以后,吳嬌只覺得全身痛快淋漓。
這件事是真的,她沒有騙鐘夏,只是安若水一直讓吳嬌替她保密,她幫安若水苦苦守著這個秘密守了半年。吳嬌可以接受鐘夏喜歡其他人,唯獨不能喜歡安若水,絕對不能喜歡自己的好姐妹安若水!她看著鐘夏癡心的樣子,忽然覺得自己像童話故事里惡毒的巫婆,內心的陰暗一旦浮了上來,便一發不可收拾。
至于鐘夏,他從小到大都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自己各方面的能力都比薛子辰優秀,他根本不明白安若水為什么會喜歡薛子辰。
后來不知道為什么,安若水喜歡薛子辰這件事,傳到了本尊的耳朵里。過了幾天,薛子辰甚至親自邀請安若水在月末假期那天參加他的生日派對。
好不容易盼來了假期,安若水按照約定,去學校附近的KTV找薛子辰。那天的她容光煥發,可惜不是每個灰姑娘都有那么好的運氣,能夠遇上一個喜歡自己的王子。
在薛子辰的生日派對上,好幾個人突然從房間里沖出,用黑布蒙著安若水的眼睛,開始撕扯脫掉她的衣服。相機的快門聲音不間斷地響著,耳邊有一些熟悉的笑聲,罵她不要臉,罵她自作多情,想勾引別人的男朋友。
當天,鐘夏也參加了薛子辰的生日派對,他帶著強烈的憤怒與不甘,狠狠地傷害了這個讓自己顏面掃地的女孩。等安若水醒來時,她發現自己躺在宿舍的床上,身體已經被清洗干凈,就連衣服也是新換上的。
要不是下|體傳來難以言喻的疼痛,她幾乎都要懷疑那只是一場噩夢。
可安若水沒想到,這一切只是開端。
她的裸照在各個小群里傳得沸沸揚揚,所有人都對她指指點點,成績一落千丈。身為班主任的蔡霏把她叫到辦公室里談話,安若水將事情告訴了蔡霏,跪在地上哭著求她幫自己報警。
蔡霏眼里只有學生的成績,至于那些風雨謠言,她一律不問,只當是學校里搞起了小圈子,人多自然能把話傳得離譜,她根本不信那些孩子會去強暴自己的同學。所以在安若水苦苦拽著自己的衣袖,哭著求她幫忙的時候,蔡霏是那樣果斷、決絕地掰開了她的手,她淡淡地看著安若水滿是絕望的雙眼,面無表情地說:「不要為你的成績找借口。」
直到今天她仍然記得安若水那雙冰涼極了,帶著汗水的手掌。
蔡霏捂著眼睛,擋住了懸在頭頂的燈光,就好像當初自己也是用這雙手,親手抹掉了安若水最后的一點光。
安若水就這樣被困在學校。
她喜歡薛子辰這件事只有吳嬌一個人知道,她從來沒想過吳嬌會背叛自己。事情持續發酵,吳嬌自然而然地離開了她,跟薛子辰等人混在了一起。那個所謂的生日派對其實是薛子辰的女朋友提議邀請她的。
某天,那個女孩站在安若水面前,當著食堂里的所有人,重重地甩了安若水一巴掌,把飯菜潑在她身上,警告她這種鄉下來的就不要惦記薛子辰了。
食堂里人來人往,卻沒有一個人在她身邊停下。沒有一個人幫助她,沒有一個人替她說話,她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吳嬌站在薛子辰的身后,一言不發。
直到鐘聲響起,人群散去,一個陌生的女孩將她扶了起來,安若水很想說一句謝謝,她張了張嘴,發現自己連道謝的力氣都沒了。
這種霸凌行為越演越烈,安若水的室友將她的被褥衣物全扔到走廊,一直罵她臟,染了病,還特別強調了是「那種」病。她看著散落在走廊上的內衣褲,好像看到了一個七零八落的自己,被羞辱得體無完膚。
安若水忍著各種怪異的眼神和嘲諷,在寒冷的十二月,她穿著一件薄衣,一個人蹲在宿舍走廊收拾自己的衣服。她將衣服折疊好,掃了掃上面的灰,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宿舍的門口。
那是數個月以來,安若水最平靜的一天,沒有歇斯底里,沒有潰不成軍,她覺得自己忽然變得輕飄飄的,是一種不屬于這個世界的重量。她坐在天臺邊,忍受著冬日刺骨的風,渾身止不住地發抖。
操場上圍了一圈又一圈的學生和老師,當中還有人大喊著有本事你跳啊,裝什么裝。雖然很快被老師制止了,但是喧嘩聲依然此起彼伏。
身后的消防員好聲勸她:「小姑娘,快下來!外面天氣冷,過來吧,我們帶你去看醫生。」
樓下的消防員已經開始張羅鋪張氣墊,安若水知道,如果自己再猶豫,那些喝彩喧嘩的人應該會嘚瑟一輩子。
安若水呼了一口氣,整個人放松下來。
感受著被狂風吞噬的感覺,直到世界安靜了下來。
……
孟雪誠的臉色煞白,他看著已經徹底崩潰的蔡霏,內心的憤怒燃到了極點,他靜靜坐在椅子上,臉上掛著慘淡又諷刺的笑:「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故意隱瞞欺凌行為沒有上報,你配當老師嗎?」
蔡霏的眼眶血紅,情緒儼然失控,聲嘶力竭地喊著:「我知道,我知道!是我們害死了安若水!這樣夠了嗎?」
蘇仰輕輕動著手指,平穩地問:「你知道安若水沒撒謊,為什么不幫她?」
蔡霏捂著臉,眼淚從指縫流出,聲音恍惚又無力:「不是我不想幫,是我不能幫……我得罪不起,他用我的女兒威脅我,告訴我裝作什么都不知道,他可以把這件事處理好,不會被發現……」
蘇仰問:「他是誰?」
蔡霏搖搖頭:「我不知道!我跟若水見面后的兩三天,我收到了那個人的短信,里面有我女兒在幼兒園上課的照片……一開始我真的以為是學生在編故事,直到我收到了短信,我才知道事情全是真的,若水沒有騙我……」
蘇仰從筆記本里撕下一張紙,連著鋼筆一起遞給蔡霏:「把有份參與欺凌的人寫下,你記得幾個就寫幾個。」
蔡霏接過筆,一筆重一筆輕地寫下五個名字——
鐘夏、薛子辰、吳嬌、胡佳佳、周美夕
蔡霏抹了抹眼淚說:「周美夕是薛子辰的女朋友,胡佳佳是周美夕的好朋友。我只知道是這幾個人帶頭的,應該還有其他人,但我真的記不清了。」
周美夕?
蘇仰想了想,突然發現自己曾經見過這個名字,就在藝術館的咖啡店里,周美夕的名字跟照片都印在了尋人啟事上。
……
林修聯系上了三位安若水的同班同學,分別安排在三個小房間里進行簡單的詢問。
陳霞是個游戲主播,雖然操作不算很好,但憑著甜美的聲線跟有趣的彈幕交流累積了不少人氣,成為直播平臺收入數一數二的女主播。饒是林修這種不愛打游戲的人都聽過陳霞的網名,有時候也會在微博刷到她的視頻,他無意間看過一兩次,不得不說陳霞的口才非常好,一個人就能帶動整個直播間的氣氛,難怪比起很多露臉的女主播都要出名。
陳霞穿著一身運動服,按了按自己有些酸軟的脖子,問:「有什么事嗎?」
林修沒有跟她開門見山,而是按照蘇仰跟他說的步驟來:「請問你是宏悅中學畢業的嗎?」
陳霞的手頓了一瞬,然后回答:「是啊,怎么了?」
林修又問:「說說你的母校可以嗎?任何關于宏悅中學的事都可以說。」
陳霞緩了一口氣,垂下右手放在大腿上,笑了笑:「雖然不知道你為什么要問我宏悅中學的事,既然你要我說,那就挑點有意義的事情講吧。剛開始被爸媽送進學校,我還以為我爸媽討厭我,嫌我呆在家里礙眼才把我弄到這樣的學校里,進去以后一個人偷偷哭了兩三個月,第一次月考還被其他同學吊|起來打,成了班里倒數第一。說起來你可能不信,別看我是個游戲主播,其實我的高考成績很好,能上全國前三的大學,只是我不想去那么遠的地方讀書,所以才選擇留在本地。宏悅中學……不能說有多喜歡吧,但是我很感激它。」
林修繼續問:「那同學之間的關系呢?相處愉快嗎?」
陳霞看著他,干凈利落地回答:「還行,七月還跟幾個關系好的老同學去了旅游。」
林修點頭,他拿出一張照片放在桌上:「那你還記得安若水嗎?」
陳霞倏地安靜下來,眼里的光芒隨之褪去,留下一陣長長的寂靜。
關于安若水的事,陳霞一個字都沒有說,就這樣坐了十分鐘。
一個口齒伶俐的主播,也有說不出的話,也有如鯁在喉的時候。
林修看了看時間,馬上就到十分鐘,他收走安若水的照片,默默離開了房間。他剛關好門,轉身就看見了張小文和秦歸,他們三人是在同一時間開始進行詢問,接著在同一時間離開。三人在走廊上相顧無言,啞然片刻,林修苦笑著說:「蘇仰猜對了。」
在他們開始詢問前,蘇仰曾經告訴他們,一開始先聊點別的,問兩三個尋常問題,等他們漸漸放松下來,再把安若水的照片拿出來,問他們還記不記得安若水。
如果他們沒有回答,那就等,時限為十分鐘。
十分鐘后他們還是沒有回答,那就直接離開。
從現在的局面可以推斷出,無論是陳霞還是剩下的兩個人,都沒有回答安若水的事。
張小文扶著額頭,嘆息道:「他們都選擇了沉默,什么都沒說……嘖,這種一致性就像是提前串通好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