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大雨滂沱,整座城市被一片灰暗的死寂籠罩起來。
距離海洋夢想號的出發日期,還有三天。
如非必要,蘇仰幾乎不會離開自己的房間,尤其是經過昨晚那件事,他不是很想跟孟雪誠再碰面。
因為孟雪誠固執起來,他一點辦法都沒有,甚至連拒絕的話都說不出來。
跟他相反,傅文葉一刻都閑不下來,總想找點事情做。
剛過午飯,傅文葉在群里發了一條消息:
[打牌速度扣1]
張小文首當其沖[1111111111111]。
秦歸睡得像死豬一樣,他一個人坐在房間也無聊,電視沒什么好看的,手機也玩累了,看到傅文葉這個提議立刻起跳,舉手贊同。
同樣無聊的孟雪誠也扣了個1。
五分鐘后,傅文葉跟張小文整整齊齊出現在了孟雪誠的門口。
傅文葉掏出新買的撲克牌,說:「來吧,斗地主。」
連續幾局下來,張小文終于領會到什么叫做豬一樣的隊友,他拿著最后一張紅心K,神色悲痛:「隊長你能不能不要老是坑我!我就剩一張牌了你還出對子!」
地主傅文葉笑得四仰八叉的,差點從床上滾了下去:「小文,其實隊長是我派去的臥底!」
傅文葉這邊剛笑完,下一把就輪到他和孟雪誠當農民,張小文是地主。
張小文長舒一口氣,撫了撫胸口說:「這就叫天道好輪回。」
這一輪,傅文葉的牌很好,順子飛機應有盡有,等他手里剩下三張牌的時候,他出了一對K。張小文一撇嘴,pass了。
傅文葉使勁兒向孟雪誠甩眼色,希望對方可以開竅,別再整騷|操|作了。
半秒后,他看見孟雪誠扔下4個A,然后慢悠悠地出了一對K。
傅文葉:「……」
令人窒息的操作,他幾乎都要懷疑孟雪誠是故意的了。
不過好在孟雪誠手里有雙王,關鍵時候扳回一局,取得勝利。
傅文葉丟下手里的那張黑桃2,悶悶地說:「下次直接讓隊長當地主得了,他不需要隊友。」他跳下床,說:「我回房拿一下手機。」
傅文葉穿上拖鞋去開門,走了兩步,看見走廊上立著一道黑黝黝的身影,他看了眼房間號,那人正巧停在蘇仰門前。那道黑影忽然朝他看了過來,兩人視線在空中相會,傅文葉往后退了一步:「你是誰?」
那人風衣上還沾著水珠,頭發凌亂地黏著,眼里閃著幽深的光火,從頭到腳都寫滿了著急的感覺。可當他開口,又變得穩重沉靜,氣色桀驁:「我找蘇仰。」
傅文葉瞇起眼睛:「找蘇醫生做什么?」
「陸銘?」蘇仰開門,眼神有些復雜,陸銘這是冒著大雨過來的?
傅文葉踱著步子走到蘇仰身邊,一邊端視著陸銘,一邊問蘇仰:「你認識這個人?」
蘇仰低聲應過:「是我……以前的同事。」
陸銘小聲嗤笑:「抬舉了,我哪兒配得上您的一聲同事。」他的眼神變得狠厲,目光詭異地聚在蘇仰的眼里:「馬上把海洋夢想號的案子轉交給我們。」
「這……」傅文葉張了張嘴,這人說的每一個字都清晰明瞭,可傅文葉愣是沒聽明白他的意思:「為什么?這明明是我們負責的案子,憑什么說轉交就轉交?」
陸銘輕輕掃了他一眼,傅文葉背脊頓時一僵,仿佛在他身上進過的不是一道無輕重的眼神,而且寒冷的雪刀,他色厲內荏地瞪了回去:「如果你是新寧市警方的代表,應該知道轉交案子的流程吧?你兩手空空過來,說轉交就轉交?」
陸銘忽然笑了,只是眼神依舊無情,諷刺地著傅文葉:「你現在為蘇仰說話,早晚會后悔的。」他壓低了聲線,帶著隱忍的沙啞,毫無起伏地說著:「他不值得。」
「陸銘,如果你只是來說轉交案子的事,應該去找孟雪誠,我做不了主。但是你來找我,應該不止是想說這些吧。」蘇仰看著他濕透了的發梢,又聯想到江玄青前幾天的話,能讓陸銘這么著急的,無非是和笑面有關。
陸銘定住了心神,從褲兜里掏出兩張照片:「秦悅跟阮曉彤死了,蘇仰,你還記得嗎?」
他的聲音像是鋒利的冰錐,劃開了蘇仰的皮膚,刺穿骨肉,將他全身的神經都割斷,以致體內每一個細胞都不可自抑地顫抖了起來。蘇仰皺了下眉,氣管仿佛被繩子死死系著,而繩子的另一端則纏在陸銘手里。
傅文葉目露驚訝,花了一點時間才將這兩個名字記起,秦悅是那個自殺的診所護士……至于阮曉彤,好像是方旭認識的女孩,貌似也是自殺的?按照陸銘的話,難道蘇仰認識這兩位死者?
他認識的話,為什么不說?
「六年前的公交爆炸案,是你救了她們,當時車內一共五個人,你還記得嗎?」陸銘粗暴地抓過蘇仰垂在身側的手,把秦悅跟阮曉彤的照片塞進他冰冷的手里。
你還記得嗎?
蘇仰緩緩抬起手,看著照片上的年輕女孩,心臟痙攣了一下,只覺走廊上吹著的涼風都變成了刀子,將他的靈魂切碎。
他曾經覺得阮曉彤很眼熟,但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自己在什么地方見過這個女孩。所以自己真的見過她們嗎?為什么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陸銘等來了一陣湖水般的沉默,他眼里夾著狂風巨浪,再次開口:「你不記得了,嚴重的PTSD導致你出現解離性失憶,你把她們都忘了。你知道你過不了精神評估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嗎?」陸銘咬著牙,注視著蘇仰暗下去的雙眼:「你缺失了一部分的記憶,專家一致認為你不適合留在專案小組,只是當時何軍為了避免你再次受到打擊,才沒將這件事告訴你。」
蘇仰微弱地呼吸著:「不是——」
「那你告訴我,車上那五個人是誰?」
陸銘的這句話狠狠擊進了蘇仰的大腦,鈍痛感穩穩朝著前額集中,然后往兩側擴去,太陽穴隨時都會爆炸。蘇仰腦海里好像閃過什么奇怪的畫面,還有幾張模糊的人臉,看不清,捉也不到。他屏住呼吸,蒼白地張嘴:「那五個人是誰?」
那五個人是誰?
為什么想不起來了……
就這一瞬,蘇仰發現自己真的想不起關于這宗案子的細節,只剩下幾幀斷裂的畫面。
陸銘咬著牙關,恨恨地說:「被你害死的人已經夠多了,蘇仰,最該死的人是你。」
「傅文葉你掉馬桶里——」孟雪誠怔了一下,眼神滑過眼前這三個神色各異的人,聲音頓時沉了下來:「陸銘?你來做什么?」
陸銘單手插著兜,轉向孟雪誠,不疾不徐地說:「我來告訴蘇仰一點事,還有,你盡快把海洋夢想號的案子轉交給我們。」他深色的眼睛微微一動:「如果你不想死的話。」
「我的死活就不勞您費心了,至于轉交案子,抱歉,我不同意。」孟雪誠察覺到蘇仰略顯呆滯的神情,頓時顧不上陸銘的存在,走到蘇仰身邊,急切地問他:「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沒什么。」蘇仰搖了搖頭,將那兩張被他捏得變形的照片揣回口袋里:「有點累了。」
陸銘冷笑一聲,掃了掃肩上的水,大步離開。
傅文葉也從愣神中醒來,低頭吸了口氣:「那個人說的……是真的嗎?」
蘇仰靠著墻壁,盯著地上的影子,道:「我不知道。」
「你到底怎么了?」孟雪誠扳過蘇仰的肩膀,眼里的光一點一點黯下去:「陸銘是不是跟你說了——」
蘇仰胸口悶得發疼,頭腦一片混沌,他總覺得自己有很多話想說,但又無從開口,只能將腦子里僅剩的半縷清明聚合起來,打斷他:「孟雪誠。」
「我在。」
蘇仰推開孟雪誠的手,道:「我想自己一個人靜靜,就半個小時,可以嗎?」他抬眼看著孟雪誠,一語雙關地說:「我不是三歲小孩,我是個男人。」
孟雪誠心弦一顫,搭在他肩上的手驟然松了松,嗓子如同被刺梗住。
……
蘇仰回到房間,連忙給自己倒了一杯冰水。
紊亂的心跳持續地折磨著他。
心里一直重復念著一件事:秦悅跟阮曉彤曾經是爆炸案的幸存者?
他闔上雙眼,感受著水液滑過自己的喉嚨,然后努力回憶著,回憶著……直到全身都被冷汗浸透,他隱約想起了一絲片段——好像是在一個艷陽高照的夏天,馬路邊停著一輛綠色的公交汽車,人們發瘋似的在行人路上奔跑著、尖叫著。
蘇仰猛然睜眼,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機,輸入幾個關鍵詞。
瀏覽器彈出幾篇相關報道……日期是六年前的七月十號。
七月十號,214號公交車上發現炸藥包,四名乘客一名司機全部生還。
最重要的是,這次笑面的計劃失敗了。
……
陸銘突然告訴他這件事,是不是意味著她們的死亡有可疑?可秦悅死后進行了一系列的尸檢,酒店現場也沒有可疑的痕跡……不對,有的,秦悅自殺的時候,酒店監控在維修。
蘇仰眼神一沉,同樣可疑的,還有秦悅跟阮曉彤的遺書。
半小時后,不差一分半秒,孟雪誠準時敲了敲蘇仰的門。
傅文葉自己也很亂,說話有頭沒尾的,聽得孟雪誠一頭霧水。他整理了一下傅文葉所說的內容,大概就是蘇仰六年前參與過一宗公交車爆炸案,車里五個幸存者,秦悅跟阮曉彤是其中兩人,而蘇仰自己仿佛不記得這件事了。
孟雪誠聽他提起公交車爆炸案,立刻想到了214號。這個案子他印象很深,因為當時鋪天蓋地都是這宗新聞,無論是電視還是報紙,到哪兒都在報道相關的內容。
只是關于幸存者的身份被保護得很好,他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五個人。
傅文葉自覺回到房里,發揮自己的小宇宙,飛快將這宗案子的所有資料找了出來。他講這些文件梳理一遍,然后點開警方后臺收錄的資料,里面有幸存者的名單。
傅文葉把鼠標移到文件夾上,雙擊點開——同一秒,他的手指頓在了鍵盤上。
他清了清嗓子,喊:「隊長……」
孟雪誠回頭,彎下腰,看著屏幕上的五個名字,仿若一個轟天大雷砸了下來,伴著凌厲的閃電、蕭殺的狂風,在他腦海里肆虐著。
「秦悅、阮曉彤、蔣慎言、顧天騏……」傅文葉側過頭,眼神有些渙散:「最后一個是……蘇若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