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仰有百種說不出的煩愁,他一掠頭發,走出了電梯:「給方旭做尸檢。」
「有家屬同意書嗎?沒的話,愛莫能助。」
蘇仰脖子稍稍一動,甚至還未轉過來,孟雪誠已經明了他的意思,拿出手機給方瑾了打電話。
方瑾對于方旭的死,沒有分毫的傷心或者難過,早上警方通知他的時候,方瑾只是冷淡地說了一句,知道了,連原因都沒有過問。
現在同樣如此,當孟雪誠問他同不同意解剖的時候,他想都沒想,斷然甩下一句隨便。原本孟雪誠以為以方瑾的絕情,大約需要花費一點口舌才能讓他來市局簽同意書。然而方瑾今天出奇地好說話,答應過來簽字。
這一層樓的燈光都是暗暗的,潔白的地板和墻壁變成了灰色的,自然地散發著陰森詭秘的氣氛。江玄青像只成精的老狐貍,眼睛瞇起,嘴角的弧度也拿捏得剛好:「你們發展的速度比我想象中快。」
蘇仰直接背對他,一掠頭發,覺得江玄青基者見基:「你想說什么?」
「沒什么。」江玄青戲謔地答:「孟雪誠送你去醫院的時候,差點急壞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誰家媳婦兒要生了。」
蘇仰不吭聲,江玄青的那張嘴他是知道的,越是反駁他越來勁,蘇仰不想跟他爭論這種無意義的事情。江玄青自知等不到蘇仰氣急的樣子,也不再提這件事,轉說:「這案子完了你可得好好請你們孟隊吃飯。早上何軍跟上頭說快結案了,結果來這么一出,孟雪誠要負全責的。」
蘇仰沉斂下來,看著走廊上的綠植,輕輕地嗯了一聲。
……
有家屬的口頭同意,可以提前進行解剖,同意書只需后補。孟雪誠聯系了殯儀館,把方旭的尸體運過來。等一切都準備就緒,江玄青讓那位年輕的實習生顧淮清拿兩套干凈的防菌保護服給蘇仰跟孟雪誠,換好后他們三人進入了解剖室。
江玄青站在手術臺邊,拉開蓋著尸體的白布。
方旭墜樓時是后腦落地,腦后有一道猙獰的創口,只是現在看不見。江玄青戴上手套,指著方旭右側胸膛的位置:「這一片淤青有生活反應,邊緣的顏色較淺,中央偏深,沒有挫傷痕跡,從形狀大小看,應該是遭到反復拳打而成的。」
江玄青又按壓了一下方旭的腹部:「腹部一帶有六道細長狀的淤傷,是被人用過棍棒毆打造成。」
顧淮清在一旁拿著相機拍照,然后把方旭所受過的傷一一寫在白板上。
江玄青拿起方旭的右手手腕:「手腕骨折,應該是死者墜樓時造成的。」他把方旭的右手手掌提起來,將手指掰直,可以看見密密麻麻的小創口滿布五指,他說:「這是人類的牙齒印,兩側犬齒突出。」他輕輕放下方旭的手腕,撐開他的口腔,注視著方旭那兩顆牙齒:「是他自己咬的。」
蘇仰的心突然開始猛跳,不安、忐忑、苦澀,全部涌了出來。他掐著自己的掌心,沒有說話,等待著江玄青的動作。
「死者左側大腿有刺創傷。體表創口呈菱形,創緣平滑,創壁平坦,兩創角成銳角。而且左右對稱,可以推斷為雙刃刺器造成。這個創角的劃傷痕為拔取刺器時候留下的附加傷。傷口貫大腿,傷及神經。」江玄青的手一頓,沉聲說:「我們會把組織送去化驗,以便確定傷口形成的時間。因為傷口出現明顯的感染癥狀和腐爛,很可能是六到七天前形成的。」
孟雪誠有點恍惚,他問:「這個傷口這么深,方旭還能獨立站起來走動嗎?」
江玄青答:「不能。所以這個傷口能證明方旭沒有能力獨立綁走方凜再拋尸。」他往前走了兩步,雙手固定著方旭的頭部:「死者墜樓時后腦落地,顱骨骨折,眼瞼血腫。」他抬起方旭的脖子讓其他人可以看見他腦后的情況。待顧淮清拍攝完照片,江玄青放下他的脖子,用染血的手套撩起方旭額前的頭發:「死者右側額頭有槽形挫傷,出血邊界明顯,有不規則的凹陷性骨折。但是沒有明顯的表皮剝落,應該是遭到光滑的突出硬物反復撞擊,比如樓梯的邊沿。」
孟雪誠靠近觀察了一下,呼吸忽然一顫,恍惚地說:「不是樓梯,是馬桶邊緣。我們在方旭家里發現了來自他本人的濺射性血跡。」他看向蘇仰:「應該是有人打傷了方旭再把他帶走。」
江玄青默認了這個說法,他抬起方旭的下巴,露出他左側后枕部的傷痕:「傷口長五公分,深及聲帶,不過愈合得不錯,應該經過包扎處理,不屬于致命傷。」
傷及聲帶意味著方旭發聲困難……所以他不能大聲呼喊向外界求救,兇手真是謹慎得可怕。
在蘇仰思考的期間,江玄青拿起手術刀,刀鋒折射出線形寒光。尖銳的刀鋒順著下頜下緣正中線開始、沿著頸部、胸腔、腹部正中線,繞臍左側,向下切開皮膚。他仿佛在方旭身上種滿了鮮紅的玫瑰,叢集堆簇在一起。
蘇仰跟孟雪誠的心理素質很好,沒什么過激的生理反應。江玄青拿起血管鉗,夾著胃賁門,在其上方剪斷分離,取出胃部。顧淮清從柜子里拿出一個量杯給他,江玄青開始提取他的胃液:「死者看起來很久沒有吃過東西了。」粘稠的液體在玻璃杯里面搖搖晃晃的,一個黑色的東西驟地滑了出來,江玄青繃緊雙頰,冷靜的面容全被抹去,換成驚訝。他把那個東西拿了起來,套在兩指上:「他的胃里,有個發圈。」
發圈?
蘇仰腦海里閃過幾個畫面,如同被閃電狠狠劈了一記。
三位死者都是長發,身穿校服,正常來說女學生要束起長發,可他們沒有在現場發現死者的發圈。蘇仰想起了《血甲》里的主角,他會把死者的指甲拔下來當成紀念品帶走。可這次的案子,兇手把指甲留在了現場,他們理所當然地認為這是兇手在模仿電影里的殺人手法,卻沒有想到兇手換了一種「紀念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轉移到《血甲》上,而忽略了最不起眼,但是最重要的東西——發圈。
蘇仰抓過孟雪誠的手臂:「有三名被害人的學生照嗎?」
「有。」孟雪誠拿出手機,打開相冊,找到三人的照片。蘇仰仔細看著三人不同角度的照片,如他所料,這個發圈屬于其中一位死者,方凜的。照片上的花紋跟江玄青手里的一模一樣——有著相同的垂直條紋。
蘇仰壓了壓心中將要噴發的火山,臉色又寒了點:「兇手當著方旭的面,殺了三位女學生。他知道兇手要把發圈收集起來,所以偷偷藏了一個,但是又怕被發現,只能把它吃下去。」蘇仰把手機還給孟雪誠,他走向方旭的尸體,握著方旭傷痕累累的右手。
蘇仰低著頭,額前垂下的碎發和口罩把他的表情徹底遮蓋住:「方旭怕自己精神崩潰,為了保持清醒,他才會這樣反復咬著自己的手。」方旭慘白冰冷的雙手,全是細小的齒印,有些傷口已經結痂,有些已經成疤,反反復復,一層疊一層。
蘇仰說:「他想活著,他比誰都想活著,他想活著見到警察。把發圈交出來,告訴所有人他知道真相。」
如果不是沒有別的方法,方旭根本不會自殺,以這種方式來跟警方見面。
蘇仰的心往下沉著。
方旭,你到底想說什么?你到底知道什么?
……
在尸檢的這段時間,SST亂成一團,何軍大發雷霆,差點把房頂都掀了。他單手叉著腰,罵得氣喘吁吁:「你們真是反了,讓孟雪誠胡來,簡直不把我這個局長放在眼里!」說著他又去扯自己掛在胸前的工作證,這是他剛見完特派員,還沒來得及取下的:「你們知不知道這次市長派了心腹過來督案?前腳跟我說抓到兇手了,后腳又說暫時不能結案,你們合起來耍我?我怎么跟人交待?一個個這么牛逼,局長給你你來當?」
眾人像是挨訓的學生一樣排排站好,誰也不敢說話,看著何軍一杯水接著一杯下肚,只能暗暗祈求他快點去上廁所,不然真的要窒息了!
「何局,在罵人呢?」孟雪誠的嗓音響起,眾人齊齊看向他,鼻子不約而同地酸了酸。
何軍冷哼出聲,眼刀直直射向孟雪誠:「你還有臉回來?不過回來也好,趕緊把東西收拾收拾,然后滾出去。」
孟雪誠把手里的文件遞到:「我滾可以,不過滾之前請您先看一下剛整理出來的資料。方旭沒有獨立殺人跟拋尸的能力,至少方凜不是他殺的。因為組織報告還沒出來,暫時無法徹底排除他的嫌疑。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還有其他兇手在逃。」
何軍死盯著這份文件,卻沒有去接:「孟雪誠,你知道上頭多重視這次的案子嗎?」
「所以呢?」孟雪誠坐在桌子邊沿,翹著個二郎腿:「草草結案,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寫一份報告交上去,彰顯我們SST的破案速度?」
何軍被他這說辭氣得頭發都豎起來,他拍著桌子,怒道:「胡說八道!少他|媽給我在這兒陰陽怪氣!」
其他人面面相覷,一雙雙無辜的大眼睛在兩人之間來回搖擺。
孟雪誠說:「那不知道何局對我們現在這個做法有什么意見?」
何軍瞪了他一眼,抓起那份文件,轉身就走。
何軍離開后,傅文葉回過神來,小聲問孟雪誠:「老何他什么意思?不會真的要炒你魷魚吧?」
孟雪誠嘁聲:「他舍不得。就是上頭看著他,想讓他趕緊破案。這么一搞他面子掛不住,撒撒氣而已。」
傅文葉拍了拍胸口,順了口氣,放下心來:「嚇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