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向思淵的記憶里，第一次見到向思嘉已經是很久遠的事情了。大約是還在上小學的時候，那天是周末，向思淵窩在家里玩變形金剛，臥室門口突然傳來一陣敲門聲，向思淵不甚介意地揚聲道：“進來啊。”連頭都沒抬。

門開了，父母都站在臥室門口，身旁還跟著一個瘦瘦小小的男孩兒，向思淵自己也才上小學，但看著那小男孩也像個小孩兒似的。

小男孩是真的瘦，絕對稱得上是皮包骨頭了，手腕和腳踝處凸出的骨骼莫名讓向思淵想到上次去動物園的時候看到的丹頂鶴的腿。

他一副局促又緊張的樣子，頭是低著的，向思淵只能看到他的發旋，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他的雙手交疊著放在身前，手指無意識地扣弄著。

母親摸了摸小男孩兒的頭，那小孩兒的頭發挺軟的，被母親一摸就散開了，向思淵幾乎能想象到那種觸感。

“思淵，這是你哥哥，思嘉，咱們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在一起生活，你們要好好相處。”

聽到這句，向思淵擰起了眉，認真地打量起面前的小孩兒來。

他一早就知道自己家是重組家庭，他和爸爸沒有血緣關系，爸爸還有一個親生的孩子是他哥哥，但跟著爸爸的前妻生活，一直沒和向思淵見過。

如今一天之內身邊多了一個哥哥，向思淵一時有些無法接受。

母親介紹完之后，父親和善地朝著那小孩兒笑了笑：“思嘉，這是思淵，以后就是你弟弟了，和弟弟打個招呼？”

小男孩兒的聲音低低的，似乎還有些發顫：“你……你好，我叫向思嘉。”

小孩子之間總喜歡玩鬧，只有最強壯的孩子王才能被稱為“大哥”，如今要叫這么一個軟軟綿綿的小孩兒哥哥，向思淵更難以接受這個事實了。

母親介紹完之后，就和父親一起離開了，留下兩人單獨相處的時間。向思淵眼睛還粘在那小男孩兒身上，小男孩兒也就一直站著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過了好久，向思淵裝做“大哥”的語氣，故意粗著嗓子道：“喂！你抬頭讓我看看！”

小男孩兒明顯在不安，眨巴著眼睛抬頭瞟了一眼向思淵，又趕緊把頭低下來了，好像多看兩眼要收他錢似的。

但就這一眼，向思淵還是看清楚了，小男孩長得很清秀，睫毛長長的，質地似乎和他的頭發一樣，是色淺而柔軟的，眼睛倒是烏黑發亮，驀地就讓向思淵想到外面餐桌上沒吃完的黑葡萄。他是抿著嘴的，唇色有些不太自然地淡，整個表情都是怯生生的，讓向思淵想……

不知怎地，向思淵想伸手碰一碰他軟而長的、還在顫巍巍的睫毛。

小孩子哪會隱藏心事，向思淵怎么想就怎么說了，他的語氣不自覺地緩和了很多，沒了剛才那一股匪氣，反倒是帶著期待：“你睫毛真好看，我、我能摸一摸嗎？”

小男孩兒明顯十分震驚，顯然是第一次有人這么夸他，他猶豫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抬起頭來，聲音是從嗓子里擠出來的：“你說什么……？”

臉頰暴露在陽光下，向思淵這才看到小孩兒的臉上有傷，原本應該白皙光滑的皮膚上青青紫紫的，明顯就是被人掐的，向思淵猛然一驚：“誒？！你這是怎么回事？”

原來是他錯怪這小男孩兒了，沒想到他長得乖巧，私底下這么狠，跟人打架竟然能打的這么慘烈。

小男孩兒不愿意解釋，又趕忙低下頭，像是受驚的小鹿似的，向思淵第一次吃了個癟。

*

再后來，向思淵上學放學的路上就多了一個小跟屁蟲，小跟屁蟲也不說話，就是給他拎著早餐，等到學校的時候就默默塞進他的抽屜里，然后就縮回自己的座位上去，放學的時候再準時出現，連聲都不出一下。

向思淵對著他有幾分奇怪的感覺，說不清楚是想讓他跟著自己還是不想讓他跟著自己，但在不知不覺中，他就關注起他來了。

比如他是中途轉學來的，穿的是向思淵原來的校服，不太合身，每次都要挽起兩個褲腿，但挽起來又總是掉，后來他索性直接繼續往上提，露出纖細的腳踝骨，不知道為什么，向思淵不太想讓別人看到。

再比如，他不管干什么都是低著頭的，好幾次向思淵走在前面，故意一停，他就直直撞在了向思淵背上，然后連忙向向思淵道歉，這個惡作劇向思淵百試不厭。

雖然向思淵有在偷偷關注他，但向思淵不愿意承認呢，兩人關系就還是一直就這么不咸不淡的，真正有進展還是初中時候的事了。

到了初中，向思淵一下子躥高了不少，小男孩兒卻沒怎么長高，原本兩人身高差不多，現在向思淵直接比人高了半頭，小男孩兒本來就愛低頭，這下向思淵更看不到他的臉了。

青春期的男生年輕氣盛，向思淵跟班里一同學拌了幾句嘴，吵著吵著就約起架來了，約定下午放學在學校后面的小樹林打架。

小男孩兒就跟在向思淵身后，自然知道向思淵跟人約架的事兒，走在路上，向思淵半威脅地對他說：“喂！不許告訴爸媽，也不許告訴老師，不然我就打你！”

這么多年，向思淵沒叫過小男孩兒哥，也沒叫過他名字，要么就是“喂”，要么就是直接用胳膊肘捅一捅他，小男孩兒似乎也習慣了被向思淵這么對待了，什么也沒說，算是默許了向思淵說的話。

事實上大部分時候他都是這樣的，聽話的不得了，讓他吃飯就乖乖吃飯，讓他睡覺就躺著一動不動，家里買了個雙層床，向思淵睡下鋪，就沒聽到過他翻身的動靜。

后來相思淵偷偷從媽媽那里知道，原來第一次見面時候小男孩兒臉上的傷并不是跟人打架的時候弄的，他之前的媽媽對他不好，經常打罵他讓他干活，所以他一直性格內向又不親人，媽媽不是他的親生母親，但在說這件事的時候，眼淚仍是忍不住往下掉，她說相思淵沒見過小男孩兒最初的樣子，不然肯定會像她一樣回想起來就忍不住發抖的。

晚上放學，向思淵準時來到了約定的地點，卻被眼前出現的一幕嚇呆了。

對方不知道從哪里找來了一群小混混似的人，一個個兇神惡煞的，身上紋著花臂紋身，還帶著鋼棍。

而向思淵這邊呢，就他和小男孩兒兩個人，小男孩兒胳膊細的跟鳥骨頭似的，肯定是指望不上了，向思淵心里一陣害怕，硬著頭皮就要沖上去，身后的一個黑影卻先他一步沖上前擋在了他的面前。

小男孩兒的手臂張開呈母雞護崽的樣子，肥大的褲腿的掩蓋下，其中細而長的腿在微微顫抖，但小男孩的語氣是堅定的，甚至是這么幾年來向思淵第一次聽他如此大聲的說話：“我、我是他哥哥，你們不許傷害他！”

向思淵第一次發現，自己印象中的小男孩兒其實也長高了，而且似乎身上金燦燦的，在發光。

再之后嘛……幾人沒打起來，就被沖過來的老師匆忙制止了，原來老師早就知道那個班里的學生和校外的不良少年有勾結，一直盯著他們呢。

兩人被通知了父母，然后被父母拎回了家。

媽媽很生氣，對著兩人發了一頓火，問他們遇事怎么不知道和家長說，知不知道這樣很危險，兩人低著頭挨了一頓訓，最后媽媽罰他們在走廊里罰站，不許吃完飯。

兩人在走廊里一字站好，不知怎么就撞上了視線，四目相對之時，小男孩兒，不，是大男孩兒露出一個有些靦腆的笑容。

向思淵內心微動，湊近了些，湊到他耳邊，聲音壓得很低：“謝謝你……嘉嘉。”

這是他第一次這么正式的叫他，沒有叫他的名字，而是跟著父母一起叫他“嘉嘉”。

這稱呼向思淵原本聽起來有些膩歪，因為父母叫自己都是小淵而不是疊字，但這會兒“嘉嘉”兩個含在向思淵的嘴里，他卻感覺出幾分味道來了。

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