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話說完,蓉蓉一臉敵意的呲牙看著他,喉嚨里發出小獸般示威的聲音,防備的盯著陳銳。她被我攬在懷里,好像在警告他不要再上前,但是又對他心存恐懼一樣,往我身邊縮了縮。
陳銳即使被蓉蓉弄得狼藉,卻還保持著風度,看向我的眼神里只有和善友好的光芒,嘴角掛著笑容,平聲道:“如果阿易在的話,煩請轉告他,原定的行程要改,具體原因例會上再說。”
他的注視讓蓉蓉更加警惕,徐醫生說過,她的每一個動作表情都不會是沒有意義的,只是很多時候我們沒有找到解答其中密碼的鑰匙。蓉蓉從來沒有過這種恐懼,靠著我微微打顫,像只刺猬,要豎起身上全部的鎧甲。
我升起疑慮,點了點頭,盡量保持著平靜,答應他道:“我會告訴他的。”
陳銳頷首,拍拍身上被蓉蓉扔的塵土,轉身的同時想起來,又回頭問趙嘉齊說:“手上還有貨嗎?”
趙嘉齊在心里算了一下,說:“前幾天做了一筆大單子,這個月產的差不多全賣完了,現在庫里只剩了兩箱四號。麥司卡林和一粒砂還有,不多,昨晚四哥還說聯系吳朗那邊要些來摻著賣。”
我有點聽不懂他們的用詞,四號是海洛因的一種,具體的就比較模糊。不過麥司卡林我知道,也叫三甲氧苯乙胺,北美附近一種仙人掌的毒堿,是一種強致幻劑,沒有藥用價值,吸食后會導致精神錯亂。
“先別做了,最近收一收,警察那邊有行動,我們避避嫌,特別看好手底下的人,我們現在人手不夠,上次抓了不少,別再出亂子。”陳銳叮囑著,打開車門后,趙嘉齊應了聲,說會小心。
我努力的想從陳銳身上發現一絲異樣,可他從頭到尾都沒有表現的與平常有什么不同,上車之后很快的開走了,來這一趟不僅沒有收到接待,反而被蓉蓉打了一聲都沒有吭,也沒有硬要進門見沈翊,只是把自己的話說完而已,怎么看都正常的很。
我看著一邊打著晃兒的秋千發愣,蓉蓉拉了拉我的衣服,手忽然按在了我的胸口,用力太大直接把我推在了地上。
我詫異的回過神來,蓉蓉趴在我身上,手還按著我,另一只手卻指向路的另一邊,滿臉驚恐的表情,這時也說不出話來,啊啊的叫個不停。
趙嘉齊過來攔住她的手臂把她抱起來,她不停地踢打著,想要告訴我什么。
我坐起來,捂著胸口微微有些窒息感,喘息咳嗽了幾聲卻不明白她的意思。蓉蓉猛的掙脫了趙嘉齊的束縛,焦急的跑到花園的墻體邊,在空中比劃了一個方塊似的形狀,然后抓起一邊被他砸爛的椅子,看著我指了指墻,揮起手里已經殘舊的椅子往墻上砸,用力之狠,聲音聽到我耳朵里,莫名升起一股不適。
趙嘉齊此時也不再攔她,反而與我一樣,仔細看著她的動作,找不到頭目。
蓉蓉砸著墻,之后把椅子扔掉,自己站到了墻體邊,又一次在肚子前面比劃著方塊的形狀,彎下腰來做出嘔吐的動作,臉色慘白的指著路的盡頭,是陳銳離開的方向。
我看向趙嘉齊,好像隱隱抓住了什么線索,可又有些模糊,沒有辦法證實。
他跟我的想法顯然是一樣的,但比我更難以接受,搖了搖頭,臉色很難看,說:“不可能,大哥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可除了當年虐待蓉蓉這件事是陳銳做的之外,我暫時找不到其他的理由來解釋蓉蓉此刻的行為,她對陳銳反應這么大,至少可以證明他們之前肯定見過,而且不是那種聽說或者匆匆一面的關系,可是剛才陳銳對她就像個陌生人,如果不是我們多想,那就是他在隱瞞著什么。
王圳也是陳銳身邊的人,蓉蓉是王圳抓走的,他說自己沒做過,就肯定沒做,這是我對他的直覺,他不會在這事上撒謊騙人。那么,有沒有可能,當時是他和陳銳兩個人合伙做的這起綁架案?
如果是的話,原因又是什么?
蓉蓉這時緩緩地離開了墻體,不再是靠在上面,而是站到了對面的位置,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指縫下不斷地有淚流出。
她蹲在地上,沒有放聲大哭,只有肩膀小小的顫動和眼淚在流。
趙嘉齊手下漸漸收緊,站在原地良久,終于忍不住上前,半跪在地上把她攬緊了懷里,掌心拍著她的背,手按在她的腦后輕輕撫慰,在蓉蓉也崩潰一樣的抱住她哭出聲來的時候,低頭試探而又不安的吻了她的額頭,用親昵的動作聊以安慰。
我在一旁靜靜的看著,沒有打擾。
蓉蓉對他的吻沒有排斥,一直都在哭,積壓了許多年的秘密有了可以傾訴的人,用斷斷續續不成聲的語氣在趙嘉齊耳邊說著一些沒有人能聽懂的聲調,像只經過風霜的鳥兒找到了歸巢,依偎在他身上哀哀訴著沿途的苦難。
在趙嘉齊為她低頭,而蓉蓉抱緊他的那一刻,我就固執而堅持的這定義為愛情,只是我找不出一個詞句來告訴我,她與王圳之間,又是一種什么關系。
蓉蓉那幾張糖紙不知藏在了什么地方,她準備好要表達心意的禮物,最后又會落到誰的手里。
在很久之后的日子里,我又常常想,如果早知道結局會是那樣,我希望我永遠不會有知道答案的一天,因為緘默不言,也許讓人失望,卻總不會給人絕望。
只可惜,這世界上從來沒有什么如果。
蓉蓉最后被趙嘉齊抱回了房間里,張嬸給她打了水擦臉,趙嘉齊把毛巾接了過去,守在床邊,浸了溫水,細細的為她拭去臉上的淚痕。
我關了門,默默走到沈翊身邊的位置坐下,把他放倒下來,枕在了我的腿上,手指一點點撫平他眉間的褶皺,消解掉那些看得到的煩惱,在蓉蓉這件事之外,又想起他醒著的時候說過的那些話。
那個人格,會就這樣消失嗎?再也不出現?還有他說要小心羅婧,別相信看到的東西,是什么意思?到底在我們進到房間里之前,她和沈翊之間發生了什么,沈翊身上這些刀痕,真的是他自殘所得,還是說,跟羅婧有關。只是那樣的話,他怎么又肯讓羅婧離開,還為她證明清白。羅婧是袁顥的人,袁顥是他戰敗的敵人,他若是要斬草除根,更加削弱袁顥,完全可以編造一個故事來,用他受傷這個借口來除掉羅婧,陳銳定然是不會為了她來破壞和沈翊之間的關系。至于袁顥,他連從小長大的程輝都可以出賣放棄,還有什么人能值得他冒險?
說起程輝,他害死了艾米,我恨他毀了那個女孩兒,可如今他也死了,卻平白讓人生出一絲凄涼的氛圍來。
聽說程輝入獄之后,袁顥沒跟他見過一面,在得知他保不出來之后,也很快就放棄了。
陳銳在程輝執行之前,托了人去與他見了一面,帶了個口信出來,是給袁顥的,讓他有機會,就脫身。
袁顥什么都沒說,只是自己一身喪服,去領了程輝的骨灰,一直沒下葬,聽百樂人的閑談說,是放在了自己的家里。
我一直以為身后事這種東西,不如生前好好待人,因為做的再多,人沒了,也就什么都沒有了意義,只是現在,我經歷過死別之后,才發現這種想法錯了。
我倚在靠背上,看著電視機里折射出兩個人靠在一起的影像,一股怪異的苦澀爬山虎一樣遮滿了整面心墻,吞噬掉下面的光,我便咀嚼到了一味呼吸的艱辛。
沈翊動了動,我低頭看到他努力的想要睜開眼睛,眉宇間又鎖了起來,眼皮翻了翻又閉上,我攬了攬他,把他扶起來,兌了杯檸檬水給他喝。他手捏著眉心,從衣服的口袋里翻藥丸吞下去,緩緩地呼吸了很久,胸口的起伏才漸漸規律下來。
“感覺怎么樣?”我坐在他身邊,握住他的手。
沈翊勉力支撐著身體,掃了一眼周圍,闔目問道:“我為什么會在這兒?”
我說:“我帶你來的。”
“我記得我現在應該在跟吳朗的人”他說著頓了一下,抬手看了眼表,似乎是明白了什么,斂了眉梢,眼瞼也垂了下去,在動物的世界里,是一副示弱和順從的樣子。
我看著他發呆,他嘴唇還是很干,沒有什么血色,看起來有些羸弱,不說遠了,跟一年前相比,也差了很多。
“出現的是誰?”他冷不丁的問我。
我怔怔,“你知道?”
他搖了搖頭,說:“有時候,能感覺到一點,心里會莫名的煩躁,想起想起一些事。”
他以前就有這么些人格,也沒說過能感覺到,而煩躁不會是那幾個的原因,他能感到的,應該是謝文初創造的那一個,口中的一些事,大概是我和周巖。
我自己有了個數,看他欲言又止的樣子,最后聽到他問我:“我有沒有對你動手?”
我輕輕搖頭,沈翊像是不信,眼睛里的憂郁重了幾分。他有抑郁癥的病史,我不知道這種病會不會復發,用力的攥緊他的手,問:“你剛才有什么感覺?很煩躁嗎?”
“沒有。”他頓頓,“很累。我只記得在酒店的事情,忽然很想睡,怎么都提不起精神,后來只好先走,但是上了車之后的事情就不記得了,醒過來就是在這里。”
我把前面看到他和羅婧的事情告訴他,然后隱瞞些事,說:“你說你想看樂樂,所以我才帶你過來的,之后你就睡著了,真的沒有做別的,也沒有打過我,你別多想。”
沈翊默默思量著,沒有說話。
我把陳銳來過,說的話他告訴他,他依舊是沉默,然后點了點頭,眼神放空,不知道在看哪里,靜靜地坐著,過了會兒,聲音平淡道:“喬綾,你說,我是不是真的該放棄了。”
“怎么忽然這樣想?”我當然希望他早一天放手,只是想知道,他現在想要下決心的原由和契機。
他緩緩摸過火機,煙就在旁邊,卻沒拿,只是打亮了火苗,盯著上面穩穩地火光,若有所思的說:“我只是覺得,我好像已經不再適合做這行。我連自己的身體都沒辦法控制,而且對身邊的人有了威脅。我可能,沒辦法再多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