堵在門口的人紛紛往旁邊讓了讓,讓送葬隊幾個身強體壯的大小伙子進去。
程翊揚著下巴往門口張望,想從人堆里擠出去,奈何人多地兒小,往兩邊避讓的人頓時把他和蔣棠棠四周圍了個水泄不通。蔣棠棠以為他是怕擠,好心把程翊往旁邊拉了拉,一邊氣憤地瞪著眼睛盯著廳堂里的中年男人,一邊咬牙切齒地小聲跟程翊咬耳朵:“周婷他爸真不是個東西。”
“啊。”程翊壓根兒沒注意聽,心不在焉隨口應了一聲,扭著頭往后看。面前人太多,剛才看到的人影早已經不見了蹤跡,他忍不住嘴里小聲嘀咕,“怎么哪兒哪兒都有他……”
“……嗯?”蔣棠棠轉過臉,用手肘捅了捅他,“欸程翊,程翊?”
程翊被這么一捅,總算回過神來,扭過頭看著她:“啊?怎么了?”
“你今天怎么怪怪的。”蔣棠棠奇怪地看了看他,“沒事兒吧?”
“沒啊。”程翊又不甘心地扭頭看了一眼,確定視線里沒再看到時轍,這才收回目光,問,“你剛剛說什么?人太多了沒聽清。”
蔣棠棠跟著扭頭往后看了眼:“你看什么呢?”
“哦,沒什么。”程翊聳了聳肩,隨口說道,“剛才好像看到個熟人,估計看錯了吧。”
“哦……我剛剛說周婷她爸真不是東西,我聽他說話都來氣。”蔣棠棠指著廳堂里那個皮膚黝黑的男人,憤憤道,她湊到程翊耳邊,小聲跟他解釋道,“你是外地人,估計聽不懂我們這兒的家鄉話。那個就是周婷她爸,剛才他打的那個應該是周婷的大姑之類的,他還指著周婷她姑姑罵了一大堆,大概意思是什么都到現在了,學校給的賠償款他一分錢也沒見著,覺著要么這個錢就是老爺子拿了,要么就在周婷幾個姑姑那兒,還說讓他們拿出賬本對賬,算算周婷葬禮花了多少錢。”
程翊往男人那兒看了看,男人正板著臉坐在靈堂里唯一擺著的一把竹椅上,冷漠地看著進來的送葬隊圍在木棺旁邊打量。
“女兒都沒了,他還惦記著學校那點賠償款呢?”程翊也皺著眉,放低了聲音。
“啊,要么說他不是東西呢。人嘴上張口閉口都是錢,就沒提他姑娘半句,周婷真是倒了八輩子霉了攤上這么一個爹。”蔣棠棠氣憤不已。
屋里一番嘈雜的交談過后,吹嗩吶的師傅倏地將嗩吶吹出一聲高亢卻沒有調子的長音。伴隨著送葬隊一聲嘹亮的“起棺”,喪樂再度響起,這次的樂曲顯然比剛才來時的旋律更為婉轉綿長,從調子里就透出一股子催人淚下的悲傷。
“1,2,3——”
八個青年高喝一聲,一齊使力,將靈堂中央的一口木棺抬起,周婷的爸爸起身披上喪服,臉上帶著假模假樣的悲愴,捧起桌上女兒的遺照,等主事人在門前高高撒下一把紙錢,喊了句“出門”,他便走到棺前,為抬棺隊的青年開道。
不料棺材才剛抬出門,屋里忽然爆發出一聲哭嚎。
老人蹣跚著邁出門檻,緊緊扒住抬起的棺材嚎啕大哭起來,渾濁的眼淚從老人的眼眶中流淌下來,在木棺上洇出幾圈淚痕,嘴里含糊地悲嚎著:“婷婷啊,我的婷婷……”
沉重的棺材幾人抬得本就吃力,再加上一位老人的重量,幾個抬棺的年輕人有些吃不消了。最前面的人喏喏地叫了聲“周哥”,周婷的爸爸臉色有些難看,走過來對父親說:“爹,婷婷該走了,一會兒別再誤了時候……”
“走,走哪個去?婷婷在的時候沒見你回來看過,現在人沒了,你在這里催……”周婷的小姑攙扶著嚎啕痛哭的老人,冷著臉啐他,“假惺惺。”
周婷的父親被罵得漲紅了臉,抬手指著周婷的小姑,瞪著眼睛一臉得兇神惡煞:“周靜我告訴你,這個家還沒你說話的份兒!”
周婷的小姑毫不怯懦,冷哼一聲:“難道就有你說話的份兒了?要不是為了錢你今天恐怕都不會回來吧,你還記得你閨女叫什么名字多大年齡了在哪兒上學嗎?”
男人有些難堪,氣急敗壞地推搡了她一把,卻沒注意到她正挽著老人的胳膊。老人本就悲愴欲絕,哭得幾乎沒了力氣,被她踉蹌著往后帶了一把,腿一軟跌倒在地上。
一旁始終默不作聲的大姑沖上來扶住老人:“爸!周輝你干什么!”
男人手足無措地往后退了一步,梗著脖子說:“我干什么,你問問周靜想干什么!”
“沒事兒吧,爸?”周婷的小姑也忙過去看摔倒的老人,老人半個身子躺在地上,哭得有點喘不上氣,一雙渾濁的霧灰色眼睛模糊得像是裝了兩塊磨砂玻璃,搭在身側的手微微顫抖著,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話來。
旁邊的小姑夫看不下去,憤怒地沖上前去一把拽住男人的衣領,揚手就是一拳。
場面一度混亂起來,拉架的湊熱鬧的硬著往門口擠,抬棺的站在門口進也不是,出也不是,靈堂一時之間被人擠得滿滿當當。
程翊的眼皮卻突地一跳。
原本半壓在坐墊下的紙錢飄了出來,落在角落里不動了,緊接著一道虛透縹緲的人影從銅錢模樣的紙錢中鉆了出來,驀地朝著倒在地上的老人撲了過去。
臨近晌午,外面的日頭正旺,火辣的日光對于她這一小縷魂來說威力完全不亞于燃魂咒。
程翊眼睜睜地看著那道本就單薄的影子輪廓愈發模糊起來。他心頭一驚,猛地擠開面前的人沖進廳堂里,脫口而出就是一句:“不要!”
“唉程翊!你干什么去啊!”蔣棠棠在后面著急地叫他,也跟著擠進去,“麻煩讓一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程翊兩指間捏著一張黃色的符篆,抬手對著老人身側白茫茫的一片幾乎已經看不出人形的魂魄撈了一把,手卻徑直穿過了周婷逐漸消散的身體。程翊慌了,急忙從口袋里掏出束靈袋,不管不顧地沖她喊道:“快回來!”
那縷已近茫白的煙魂約莫半人高,如同跪立著,像是聽不到程翊的聲音,安靜地貼在老人身側紋絲不動。
一旁幾個男人還在撕扯扭打著,沒人分出心思來注意到突然沖上來的程翊,倒是守在老人身邊的小姑嚇了一跳,看著他怔怔地問:“你是?”
后面跟上來的蔣棠棠連忙蹲下來抱歉地對她說:“阿姨好,我們是周婷的同學,來送送她……”
周婷的小姑感謝地對她點了點頭,轉過臉不解地看著一旁呆滯住的程翊。蔣棠棠也轉過頭神色復雜地看了看他,回過頭擔憂地看著一旁的老人,問:“周爺爺有事嗎?”
程翊呆呆地盯著面前那縷愈發薄透的魂魄,女孩兒的聲音輕細而悲傷,聲聲呼喚著躺在地上傷痛欲絕的爺爺……老人緩緩睜大了眼睛,張著嘴低聲喃著“婷婷”,抬起顫巍巍的手向那縷看不見的魂魄中抓去。
小姑聽到聲音頓時沒繃住,一把握住老人抬起的手,輕輕抽了抽鼻子,小聲哭著勸他:“爸,婷婷已經去了。婷婷最親你,你可千萬得好好的啊……”
周家靈堂里的一場鬧劇究竟是怎么收的尾程翊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周婷沒了。
而且是在他手里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