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將茂盛的梧桐葉吹得簌簌作響,單薄的月光透不過蔥郁茂盛的梧桐葉,化不開小路兩旁半遮天的樹冠下濃稠而黯淡的陰影。
疾步奔跑的身影踩過腳下幾片率先感知到秋意的落葉,急促的腳步聲帶起枯葉踩碎時的沙沙響動,天邊傾灑下來那一片冷白色的月光鋪在小道盡頭鉆出的瘦長影子上,以及緊踏著影子從漆黑陰暗的林蔭道里竄出的少年身上。
擦著臉頰習習而過的秋風吹落了他額角滑下的汗珠,敞開的外套兜著鼓起的晚風,稍有些長了的劉海被風掀起,露出一張輪廓分明而五官深邃的面龐。他的視線精準地捕捉到梧桐樹下的陰影中,由于陷在一片黑暗里而顯得尤為刺眼的小塊白光,腳下有些凌亂的步子緩緩慢了下來。
他光潔飽滿的額頭上布著細密的薄汗,雙唇微微張合著,喘著粗氣,目光凝在那塊異樣的光亮中。
雙眼漸漸適應了眼前的暗淡,那光映著的輪廓也在眼前逐漸清晰起來,是一張熟悉的臉……
時轍彎下腰,雙手撐著自己的膝蓋,低垂著眸子,極力平復著自己急促而紊亂的呼吸。
緩了一會兒,他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直起身,繞過梧桐樹走向后面的老樓側門。
面前的鐵門大敞著,將一個漆黑的走廊口暴露在外,宛如一個能吞噬萬物的幽淵,隱約能聽到風在密閉的空間內橫沖直撞時如同鬼泣一般的低嘯。
程翊懶洋洋地靠著梧桐樹干,一邊低頭在手機上回消息,一邊問他:“你就這么恨他嗎?”
時轍盯著幽深的走廊,沒說話。
程翊又狀似漫不經心地說道:“周婷就是在這個樓里死的。所以你也想讓他像周婷一樣,就跟他也想讓你死在里面一樣。”
時轍的眸底一黯,聲音低沉:“與你無關。”
程翊聳了聳肩,手機鎖屏的聲音“咔嗒”一聲,他把手機塞進兜里,抬起頭,不急不緩地朝他走過來:“雖然我不知道你們之間到底發生過什么事,但被我看到了,我就不能不管。”
時轍聽著耳邊愈發靠近的腳步聲,目光微側,看著腳下那道被月光拉長的身影逐漸向自己逼近,漸漸地,與自己的影子交疊。
程翊的身體站得筆直,聲音也一改剛才的隨性,語氣聽上去有些嚴肅:“如果下一次再被我看到的話……”
他威脅似的語氣令時轍深深地皺起了眉。
時轍轉過頭,抬起眼皮看向他,眼睛細微地瞇了一下,眼神中帶著不加遮掩的陰戾。
程翊坦然回視著他的目光,輕輕勾了勾唇角,接著說道:“我可就要告訴老師了。”
“……”
時轍臉上的陰沉沒能在對方似笑非笑的表情里撐下去,他冷著臉從程翊身旁走過。
程翊口袋里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他掏出手機接起來,還沒說話,明顯有些惱火的聲音便從電話那頭傳了出來,被包裹進細小電流中的男聲在這樣靜謐的環境下清晰得如同開了公放。
“程翊,我跟你說了多少遍了不要一個人行動,你耳朵長腳底板上了嗎?不需要的話可以捐給有需要的人……”
程翊往時轍身上瞟了一眼,背過身壓低了聲音,不服氣地反駁道:“人兒童聯歡晚會都得提前彩排呢,我先進去摸個路線怎么了,我這不也是為了咱們今天晚上的任……呃,那什么,直播效果考慮呢嗎?”
對面沉默了片刻,隨即反應過來了,也放低了聲音:“操,這孩子怎么又在那兒?”
“……等你們過來再說吧。”程翊一邊打著電話,一邊背對著時轍朝梧桐樹那邊走過去,“哦對,順便幫我帶個充電寶,我手機快沒電了……”
正說著話,猝不及防被一只手抓住了手腕。
程翊疑惑地回過頭。
時轍正握著他的手腕,表情凝重地盯著他。
月光鋪灑在他因剛才的劇烈運動而泛起一層薄紅的臉上,倒是將他過白的膚色襯得健康了些,也終于給他涂上了一筆蓬勃的生命力。
“嗯,先掛了,我在門口等你們。”程翊草草把通話結束,關了手機,轉過身看著他,“干嘛?”
時轍的嘴唇微微抿了一下,似乎不太愿意開口,他的目光略微有些不大自然地從程翊臉上移開,像是又不知道該盯著何處看,只好微垂下眼皮,把視線落在程翊纖細而白膩的手腕上,接著又注意到了他手背的骨節處可怖的殷紅。
他微分雙唇,頓了頓,緩慢地低聲吐出兩個字來:“別去。”
程翊愣愣:“啊?”
像是開了一次口,第二次就容易多了,時轍抬起頭,目光移上他的臉,嚴肅地重復了一遍:“別去那里。”
“老樓啊?”程翊扭頭往身后的破樓看了一眼,又轉回頭往時轍臉上瞟了一眼,輕輕笑了一聲,假裝玩笑的語氣里帶著幾分試探,“怎么?難不成真有鬼啊?”
他不知道那天晚上時轍到底見沒見到鬼,根據他的推測是沒有,畢竟時轍今天所表現出來的鎮靜完全與平日里真的撞過鬼的人狀態不同——多去瘋人院走走就知道真的見過鬼的人該是什么樣了。
不料時轍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面不改色地應了句:“嗯。”
程翊的眉頭卻皺了起來。
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情況。
一個見過鬼,而且身體與精神狀態都還很正常的站在他面前,告訴他世界上有鬼,甚至勸他不要作死進去見鬼的人。
他突然思路混亂,不知道該做什么應答,一時間承載著大腦高速運作的cpu嚴重超出負荷,拉起警報罷工了。
大腦一片空白的情況下,他突然發現時轍的手心帶著灼熱的溫度,大概是剛剛跑過步的原因,掌心干燥而滾燙,握在他手腕的感覺與昨天晚上掐在他脖子上的冰冷而堅固的觸感截然不同。
約莫是察覺到他的目光在自己手上停留了幾秒,時轍迅速收回了手。
手腕上灼人的溫度消退,程翊這才回過神來:“鬼就鬼唄,小爺長這么大還沒見過鬼呢,正好開開眼了。”
大概是怕自己的回答不夠誠懇,程翊又連忙補了一句:“唉,沒辦法啊,要恰飯的嘛……”
“……”
“生活不易啊。”
時轍神色復雜地盯著他看了半天,沉沉地道了句:“隨便你。”
“……”程翊扭頭看著他離去的背影,莫名覺得從他剛才那句話的語氣中聽出了一點生氣的意味來。
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