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葬禮都在有條不紊的進行著,而一向要強能干的母親則一反常態,沉默寡言,對葬禮的事情不聞不問,只是守著姥姥的陵長跪不起,李少輝幾次勸說無果,就跪在一旁陪著母親,也陪著姥姥;而外面則是追悼逝者的哀樂,由遠近聞名的的嗩吶班子吹奏。
說起這屆嗩吶班子也有一段辛酸屈辱的往事,嗩吶班子的領頭師傅已有60余歲,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到現在已經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姓名,同輩都叫他老葉,晚輩則稱葉師傅。
葉師傅是一個精神抖擻的老頭子,常常穿著一套整潔的舊式中山裝,留著銀白色胡子,面容整潔,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模樣,但是當你看到他臉上那道橫跨鼻梁的傷疤時,就會心懷悲憫,繼而生出無限敬意來。
葉師傅是一個不幸之人,一生都充滿了坎坎坷坷。他是長工的兒子,在他幼時嗩吶匠備受尊敬,紅白喜事都都少不了他們的身影,所以那時窮困了一輩子的葉師傅父親,就希望兒子有朝一日也能成為一個嗩吶匠,可以改善生活受人尊敬。
可那時的葉師傅并不喜歡嗩吶,熱衷于讀書,他希望自己長大后可以看看外面的世界,但葉師傅的父親并不認同,他看著村里唯一的一個秀才,一輩子都是一副衣不蔽體的窮酸樣,就堅定的認為百無一用是書生,所以就逼著葉師傅跟隨鄰村有名的嗩吶匠學藝,葉師傅不從,他就以毒打自殺等方式逼葉師傅就范。
葉師傅跟隨師傅學藝,一晃就是十二年,期間的辛酸自不必說,等終于學藝有成,從師傅手里接過嗩吶班子,準備好好大干一場時,西洋之風猶如“禽流感”一樣席卷而來,在這片荒涼落后的土地上扎根、繁衍。
那時不論是見多識廣的長者還是追求時尚的年輕人都對這種穿著西服拿著新奇樂器的樂隊充滿了崇拜之情,間或有時髦的性感女郎唱起的靡靡之音更讓他們興奮的不能自已。
因此葉師傅接過的葉家班在還沒有熱熱鬧鬧的演出幾場時就已經無可奈何地走向了沒落。到后來,葉家班在方圓數十里幾乎再也接不到任何邀請。
葉師傅的師兄弟們也感到時局艱難,紛紛棄之另尋它路。就連葉師傅的父親也因為家境貧困、葉師傅三十而未娶等諸多原因,逼著葉師傅跟同鄉人外出打工,葉師傅不從,他就行使家長權利,以家法伺候,逼葉師傅就范。
在葉師傅準備外出打工的前一天,他的師父憤而上門責問,葉師傅自愧不已,不敢狡辯,但他的父親卻強詞奪理,將葉師傅的師父轟出了家門。
葉師傅的師父是一個傳統的匠人,對嗩吶有著一種近乎癡狂的喜愛,他看著心愛的關門弟子也要拋棄手藝,為世俗生活而屈服就無限痛心,在吵架那晚,他喝的酩酊大醉,并與回去的路上不幸墜崖。
自那以后,葉師傅與嗩吶終日為伴,一人獨自扛起了嗩吶的大旗,漂泊在這早已不再民風淳樸的塞外之地。
后來,鄰村的一位村長死了,遵照那位村長的囑咐,子孫為他請來了葉師傅的八臺。
演出那天,葉師傅就像被打入冷宮的嬪妃接到了皇帝的召喚,興奮異常,一個近四十歲的中年人竟然在師父靈位面前嚎啕大哭。
演出格外熱鬧,葉師傅穿著一身干凈的衣服也吹的格外賣力。
到中途時,一個肥頭大耳的“球”走了過來,大咧咧地坐在葉師傅對面,斜著眼,扔了一條煙,“那個吹嗩吶的,聽說你會吹‘百鳥朝鳳’,是不是?那就來一段,你看看我爹當了這么多年的村長,不僅把這個破地方搞得有聲有色,就是死了,除了我們這些兒孫,還有這么多的親朋好友前來孝敬,所以你怎么也得來一段給他老人家助助興,這也算是你的一點孝心。”
葉師傅想著這位老村長在世的時候,全村都一窮二白,唯有他家富的流油,那嶄新的大瓦房比鄉鎮府的辦公室還要富麗堂皇,因此葉師傅拒絕了那個“球”的提議,在“球”罵罵咧咧的威脅下,只能收拾行裝,黯然打道回府。
不過聽說就在那個夜里,葉師傅便遭到了死人的報應,葉師傅在回家路上被打斷了腿,臉上劃了一個口子,其他的師兄弟也或輕或重的遭了難。
從那以后,葉師傅的幾位師兄弟就金盆洗手再也不干了。
而葉師傅在那個不甚開明的社會中,并沒有選擇站起身來做頑強斗爭,而是選擇息事寧人,而那位與他相處了一年多的女子也在他基本康復的情況下,不告而別。
自那以后,葉師傅別為他求,一心一意的伺候師娘和父親,沒幾年,兩位老人也相繼撒手而歸,離開了人世界,葉師傅在親戚鄰居的幫助下厚葬了兩位親人之后,就拄著拐杖,背著行李,一人,一嗩吶,在方圓幾百里開始流浪,吹奏起那經久不衰的絕唱。
而崇洋媚外也在那一刻,在那個落寞的背影上,體現的淋漓盡致,而嗩吶也不過只是其中的一個縮影罷了。
后來,葉師傅老了,走不動了,就落葉歸根,返回了故里。不過讓人高興的是,這幾年從上到下,都意識到了本土文化的優越和自信,開始發掘保護,所以雖已年老的葉師傅再一次煥發了青春,開始在鄉間的紅白喜事上吹奏他的絕唱…
李少輝聽著這蒼涼的曲調,不由得又想起慈祥的姥姥來,心中無限悲傷,他忽然又想到那首《百鳥朝鳳》,如果可以讓葉師傅奏此一曲,估計姥姥都可以含笑九泉了。
這樣想著,李少輝就去找長輩商量,幾位長輩想著《百鳥朝鳳》專為有杰出貢獻的人演奏,一般人不配享,而姥姥只是一個平凡的婦道人家,顯然可能性不大。
“但這畢竟是光耀門楣的事情,萬一葉師傅一時高興答應了呢?就是不答應也沒什么損失,不過是費幾句口舌罷了。”在李少輝父親的堅持下,幾人就把葉師傅恭敬地請到屋子當中的太師椅上述說了來意,葉師傅聽后,感到有些為難,沉吟半晌才說道:“《百鳥朝鳳》作為嗩吶匠的壓箱底本領,不是大功大德之人不配享有,我這一輩子也只是在那一年為救我們村幾個溺水小孩而犧牲的王家二狗蛋葬禮上吹過一次,此后再沒有吹過。所以嗩吶匠的規矩,你們也知道,并不是我不想為你們演奏,實在是…”
“葉師傅,你也不能這么想,我姥姥雖只是一個普通的老人,很平凡很普通,可您也知道,她是我們這里第一個活過百歲可以跨過一個世紀的老人,她經歷過民國動亂的歲月,也經歷過艱難的抗日戰爭,而她最后在我們這里度過了晚年,笑著離開了這個世界,這本身就是一部記錄了我們村莊艱苦歲月奔向幸福安定的活書籍,我想就單靠這一點,就夠您來一首《百鳥朝鳳了》。”
“這樣講似乎也有道理。”葉師傅摸著胡子笑了。
其他人也乘機你一句我一句的勸解,有的說老人家雖無大功,可為人善良友愛,街坊鄰居沒有一個不說好的;有的說老人平凡,可子孫后代都考上了大學,離開了這貧瘠的小山村;也有的說老人家活了100歲有余,是一個幸福的人,也會為村帶來福報的;有見識的會說一時的勤勞勇敢,誰都能做的來,可一輩子的善良的品行才是最難貴的,更有威脅的說這幾年政府又下了新規定,什么都要節約規范,就連紅白喜事都明文規定不許再搭班子唱了,所以現在不唱恐怕以后都沒機會了…
所以在眾人七嘴八舌的勸說下,葉師傅終于答應在時隔近四十年后,再一次奏響《百鳥朝鳳》。
于是所有披麻戴孝的后代們,朝著太師椅的葉師傅行了敬師禮之后,葉師傅便拿出了那把已經傳承了近400年的嗩吶,再一次隔著時空,奏響了那曲響徹方圓百里的《百鳥朝鳳》。
而李少輝在這蒼茫的音樂中,呆呆望著或是忙碌或是悲戚的親朋好友們,想到慈祥的姥姥明天就會被埋在南山腳下,永遠離開這個世界,不禁悲從中來,他看向母親,母親正癡癡地看著天邊的夕陽,消瘦的背影異常落寞…
李少輝鼻子一酸,眼中微紅,輕輕喚了一聲:“媽。”
而母親似乎并沒有聽到,仍然癡癡地望著天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