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問心和唐文清兩人不約而同地躲在后院一直沒出來。
夜英帶著媳婦兒回娘家了。
夜武在年前好不容易當上了個守城門的小校,今兒個當值。
夜杰見家里沒什么事兒,就忙他的去了,唐文清一直在提醒他,天佑不太平,夜家的護衛得分外上心,夜杰雖然暫時還看不出什么來,可唐文清的話,他是進了心的,年節更不敢松懈,因為聰明人總會選這種時候動手。
穆子楚現在日日活在刀尖兒上,今年又剛被夜家正面回絕了親事,就算想拜年,也不敢今日來,這不是給雙方都添堵嗎?
就這樣,夜大牛和夜楊氏老兩口在大年初二這一天,從早到晚相對靜坐,午飯和晚飯都是他們自己吃的,那叫一個凄風冷雨。
夜大牛還好些,話少老實,說句不好聽的話,就是木訥。夜楊氏可不行,她憋屈壞了,可自家的孩子她舍不得責怪,只好拿喬氏這個兒媳婦出氣。
夜英和喬氏初三一進家門兒,夜楊氏就對喬氏大喊,“你給我跪下!虧你還是官家小姐,有點家教沒有?!知不知道什么叫孝順?!往常日子也就罷了,如今是過年,你大年下的往自己家里跑,還帶著我兒子……”她憋得狠了,整整一日一夜的氣一股腦地倒了出來,說起來沒完沒了。
夜英在一旁急得直搓手,大冬天的那青磚地得多涼啊,喬氏身子弱,要是病了就糟糕了,可他不敢勸,他要是護著喬氏,夜楊氏就得鬧騰得更厲害。
夜杰早就告訴過他們了,其實夜楊氏就是嫉妒,嫉妒夜英尤其是夜問心對喬氏好,覺得自己在家里的地位受到了威脅,所以夜家的這幾個孩子越護著喬氏,夜楊氏越生氣,不敢對夜問心和唐文清怎么樣,對夜英和喬氏那是一點不含糊,于是,夜英趕緊打發人去后院找唐文清。
唐文清來的時候,夜楊氏再怎么翻過來掉過去地說,也快說完了,喬氏非常順從地跪著,姿態優雅,心一點都不委屈。
喬氏覺得,夜家上上下下都對她極好,小妹和唐文清信任她重用她,夜英疼愛她,公公和小叔維護她,下人們對她是發自內心的恭敬,就算是夜楊氏偶爾發脾氣,別說是動她一手指頭,就是連句臟話都不敢說,夜家的教養麼麼那是相當厲害的,在前院誰的面子都不給。今兒讓她跪著,已經是夜楊氏的極限了,這不,唐文清這么快就來了。
喬氏就是想不明白,夜楊氏這到底是怎么了?看樣子是真生氣真難過,可到底是為什么呢?過了這個年,她就不算新媳婦了,對夜家的了解也不算少,不應該還有什么事兒是她想不通的。
夜楊氏一看唐文清來了,立馬見好兒就收,說了結束語,“今兒這事兒就這么算了吧,你們年輕也是不知道,既然心兒交待過,以后除了過年,你們回娘家還是該住就住,不過,往后你有什么事,不許再去攪鬧心兒,問文清就行。”這是夜楊氏想了一天一夜才想出來的“計策”:把喬氏和夜問心分開,卻不曾想到,這句話捅了馬蜂窩。
一向性格溫婉的喬氏猛然間抬起頭來,“婆婆,從今往后媳婦可以事事都聽您的,只求您讓我能時常去見小妹!
夜楊氏委屈地看向唐文清和老伴兒、大兒子,指著喬氏說,“你們聽聽,這可不是個精明的,就知道這個家里誰能給她撐腰,巴結起來什么都不顧了!”
喬氏膝行上前,“婆婆啊,你可見過有比咱家小妹更聰慧能干更有威儀的女子?!莫說一個喬氏,就是百個千個喬氏加起來,小妹用根手指頭就能滅了,我每次去見小妹,這手腳都是抖的!”無知者才能無畏,聰明的喬氏可沒這樣的福分。
喬氏的話讓夜大牛夫婦和夜英都愣住了,就連唐文清也一時之間沒想明白,夜楊氏脫口問,“那你為何還去?”
喬氏心中的那股酸澀瘋狂洶涌,她和夜問心接觸得越多這種感覺就越發強烈,還未開口,她的眼淚就先掉了下來,“我親娘在世的時候,總是叮囑我,女孩兒家,不好太能干、太好強了,那樣會命不好,字認識幾個就成了,管家理事明白些就可以了。可親娘沒了,嫡母巴不得我越有才華越能干才好,只有這樣,無論是在家干活兒還是尋個好人家嫁了,我才能多幫襯家里些。而我呢,不干又能怎樣?再苦再累不是還得一日日地捱著?!到了這時我才明白,女孩子家,不是因為能干才命苦的,是因為命苦才不得不能干的!”
只是瞬間,喬氏就知道了這種酸澀是什么,那是一種因夜問心而來的憐惜,人常言“高處不勝寒”,人越強越孤單,所以自古帝王常常稱孤道寡,喬氏倒是沒有這么高的境界,可她有女子特有的敏感和發自內心的對夜問心的關愛。
她只是覺得,在夜問心強悍冷漠的表面下,有種難以言表的孤寂,而這種寂寥出現在一個年輕女孩兒身上時,讓她感到分外的難過和不忍。
于是,喬氏的語言變得極為流暢了起來,“小妹是個不同尋常的,遠非我這等俗人蠢人可比,可就算是鐵打的漢子,一個人身上又能碾出來幾斤釘?她過了年才十二啊,還是個小姑娘!難道就沒有累了倦了苦了想和人說說話的時候?!”
喬氏看著已淚流滿面的夜楊氏說,“是,就算她說了,我們也聽不懂,幫不上,她更不是個愛說的,可萬一有那么一刻,她想說了呢?她能和誰去說?婆婆啊,我就想陪在小妹身邊,哪怕什么都幫不上,也想讓她知道,我們明白她的不易,懂得夜家的金山銀海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我們體諒她、關心她、念著她的好!”
夜楊氏一把將喬氏從地上拉了起來,婆媳兩個抱頭痛哭。
夜大牛含著眼淚拍了拍夜英的肩膀,“大郎啊,你娶了好媳婦兒!”
其實,喬氏因夜問心而產生的這種感覺,夜家人也是有的,而且更加濃厚,畢竟,他們是夜問心的家人,相處的時間更長感情也更深,只不過,他們不善于表達。
尤其是夜問心這次回來之后,夜家的權勢更為顯赫生活更加富裕,可他們感到夜問心離他們的距離卻越來越遠了,讓他們怎么做都夠不著,而現在,喬氏告訴了他們一個最簡單直接的法子:不用夠得著,只要堅持著默默守護,就可以表達自己的心意。
這幾個人中最失態的,當屬唐文清了,他泣不成聲,轉身就奔了出去,直到跑到了他和夜問心共用的院子門口,才停下了腳步,遲疑了一下兒,進了二進院子的書房,一個人在書房呆到很晚。
喬氏不僅善良而且細心又聰慧,可是,唐文清很想問問她,假如了解心兒又能幫得上心兒,可心兒卻執意不要的時候,又該如何呢?
唐文清苦笑,現在夜家又有了一個像他樣理解和疼愛夜問心的人了,那么他是不是該更加放心地離開了呢?接下來的兩日,唐文清的心情越發沉重了。
正月初五,是夜問心到前院用晚飯的日子,這天晚上吃完飯后,誰都沒離開,夜大牛開口問出了一個夜家人非常想知道卻一直都不知道的問題,“心兒,咱家的銀子你到底是怎么得來的?”
夜問心的目光掃視了一圈兒,看著眾人殷殷的臉色,暗暗合計,再過兩個月,她回來就滿一年了,她變成夜五丫也有五年了,這五年來夜家人的成長是相當喜人的,可以說,即便是嚴厲如她,也不得不承認,夜家人現在的表現超過了她當初的預期。
而這其中,她的功勞自不必說了,在她離開的三年中唐文清更是功不可沒,只是,從今往后,夜家就要失去這份守護了,夜問心神色微黯,那么以后就嘗試下用用夜家人吧!
“殺人!币箚栃暮喍檀鸬。
眾人先是略驚,隨后又安穩下來,這種事兒他們能接受,不過,夜英訥訥道,“殺什么人能搶這么多的銀子啊,心兒,你到底殺了多少人!”他的眼界還停留在劫掠的層面上。
夜杰沉吟不語,接著便一臉驚異地看向了夜問心,他在夜問心身邊和衛國生活的時間都比較長,一下子就想到了絕劍宗。
夜問心朝夜杰微微點頭,這些年來,夜杰表現得一直很不錯。
喬氏靜靜開口,“傳言五年前的秋天,衛國大舉進犯天佑,首戰攻打的城池正是咱家當時所在的饒城,整個天佑人心惶惶?刹贿^幾日,衛國折損三員大將,其中還包括號稱夜煞的名將隋曄,以至于衛國這些年來一直未曾再對天佑用兵!
“當時的饒城城主任遠,事后上書表功,說他不費一兵一卒,只用妙計便退了兵,王上重賞了他?蓜傔^了一年,有人狀告任遠貪墨,且數額極為巨大。任遠入獄后申冤,說他曾付黃金萬兩雇傭江湖高手殺掉隋曄等三將,這才解了饒城之危,他無愧于國。王上派人徹查此事,發現屬實,諭下說,其情可憫,正想放了任遠,誰知他熬不過刑,已死在了獄中,于是王上厚待其家人。”
嫁給夜英之前,無論是喬氏還是喬家對夜家都做了很深刻的了解,其中最不解的問題就是:夜家怎么會一下子變得這么富有。可惜,很多對這個事極為感興趣的人都找不到答案,就算是嫁到夜家后,喬氏也沒想明白,直到今天聽了夜問心的提示后,才霍然開朗,立刻將前因后果聯系了起來。
“是子楚!”喬氏話音剛落,夜杰就沒頭沒腦地接了一句,除了夜問心和唐文清沒人聽得懂他在說什么。
夜武卻大聲說,“這不可能,那年小妹才七歲,文清也不過十二!
唐文清知道這種事夜問心是懶得開口的,先擺了擺手說,“我沒做什么,憑著子楚送給心兒的玉佩,我們順利地見到了任遠,又是在子楚的說合下,訂下了這單生意,接著我就在城主府為質,事情都是心兒一個人辦的。”又叮囑夜杰,“有些人的好,我們記在心里就是了,只是猜測的話,有些事就沒必要說出來。”殺任遠的事穆子楚既然不想讓人知道,那么他們就不說好了。
夜杰點了點頭,其他人猶似在夢中。
夜問心說,“我去軍營那晚,娘給我烙了兩張糖餅!敝苯映姓J了是她動的手,她也希望用這種方式告訴夜家人,他們必須學會將有些事看作平常,總這么一驚一乍的可不行,能成什么大事?!
夜杰說,“小妹還分了我半張。”聲音哽噎。
夜楊氏聲淚俱下,“我的心兒啊——”她不是害怕,就是心疼。
夜問心理解不了夜楊氏,她覺得有點心煩,皺了皺眉,開始教訓,“成王成霸救國救民和打家劫舍同樣是殺人,其中的區別就是眼界和心胸,善惡之分也要銘記心中,我不指望你們能建功立業,可保家護院隨手賺點家用銀子的能耐,你們必須有!”
夜武“咕咚”一聲,咽了口口水,夜英也有點發傻,萬兩金,一百萬兩白銀,這叫“一點家用銀子”嗎?還是“隨手”賺的?!天啊,那要認真賺得是什么樣啊?他們一同把頭深深地低下,恨不得鉆到地縫兒里面去。
這就是夜問心的問題,她眼界高要求更高,無論是對自己還是旁人,往往三言兩語就能把人打入到塵埃中去,偏她還不自知。也就唐文清和穆子楚這樣的能受得了她,可放眼整個天佑國又有幾個穆子楚和唐文清這等才華的人呢?就是全天下也沒幾個!
可憐的夜家人想破腦袋也想不到,我們的女帝陛下一直是在按照王侯將相的標準來要求他們的,所以他們只能默默咽血,而且以后還得繼續咽,因為夜問心的心里只有這么一條評價人的標準。
只有夜杰很是安穩,他的眼界已足夠了,知道萬兩黃金對整個朗乾門來說,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兒。
見場面被夜問心訓得冷了,唐文清趕緊出來打圓場兒,大過年的,大家還是高興些的好,便說,“二哥當上官兒了。”
夜問心果然臉色好看了一些,問夜武,“什么官?”
夜武挺了挺胸回答,“巡檢校尉。”天佑國所謂的巡檢校尉說白了就是看守城門的,到時間了就把城門打開或者關上,晝夜在城頭城墻上瞭望,發現問題就匯報,手底下大約有二、三十人,是個不入流的小武官。
見夜問心不再問了,夜武意猶未盡,自言自語道,“本來我活動到油水最足的西門去了,可文清說,咱家不缺銀子,東門離家近,方便!”
佑都三面環山,只有西門是正真意義上的出口,除非你要去的是佑都的城郊,不然的話,從東北南三個城門出去后,還是得走山路繞到西側,所以西側城門每天的出入量都是其他三門的幾十倍,連城門都修得比余下三門大上兩倍,其中又以商賈居多,不用勒索,守城門的人每天收孝敬銀子都能收到手軟,是實打實的肥缺。
夜武算計著,只要能干上幾個月,他當官之初的投入就能完全收回來了。但是,他還是選擇聽從了唐文清的話,今兒提一提,除了顯擺以外,也存了讓唐文清為他解惑的心思。
夜問心聽到夜武的話后,臉色微變,轉頭去看唐文清,今天唐文清在夜家人面前,話里話外地維護穆子楚,她就覺得不對,現在唐文清又非得讓夜武去守東門,她就完全明白了,可以想像,恐怕連夜武這個守城門的差事都被唐文清動過了手腳。
唐文清見夜問心看過來,微不可查地點了下頭,埋伏在城門,對夜武來說,畢竟是有一點點危險的,他該知會夜問心一聲兒,口里卻貌似無意地問了句,“二哥,你猜我們從饒城那樁生意中得了多少銀子?”
這下夜武連想都沒想,張口就說,“任遠報上去的是黃金萬兩,你們頂天能得三成,再刨去些損耗,兩千兩金多也多不哪去!”這個數字已經是精確無比了,連夜問心都輕輕點頭,夜武著實歷練的不錯。
夜楊氏一聽就急了,“什么,他竟然敢匿下這么多?!那可是心兒舍命換來的銀子啊!他怎么不去搶!”
夜英冷笑一聲,“因為搶是搶不來這么多的。”他已認識到了自己的不足,連繼續做生意的心都淡了。
夜大牛憤恨地說,“我遞狀子告他個大貪官,死了算是便宜他了!”
夜武搖著頭說,“爹啊,你快省省吧,你上哪兒告他去?!你當王上不知道?王上說的多清楚啊,‘其情可憫’,可沒說不治他的罪!就因為他死了,王上才厚賞他家人的,因為他罪不至死。王上這也是在告訴旁人,以后要有能用這種兵不血刃的方式退兵的人,還是得用,王上是會封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