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綰感覺自己沒有睡熟,淺淺的沉浸在夢境里,夢里斷斷續(xù)續(xù)播放著各種片段,她從沒有經(jīng)歷過的東西,從沒有見過的人,似乎想要暗示她什么,可是再一轉(zhuǎn)頭,什么都沒記住。
后半夜烏云遮住了月亮,她夢魘了,四肢僵硬,沒法動彈,總覺得有人站在窗戶外頭,只露出半張臉。
那半張臉盯著鐘綰,極其恐怖,那是一張怎樣的臉——眼睛里沒有瞳仁,白眼仁渾濁,嘴角裂到耳后,那是個女人,笑著的女人的臉。
一張鬼的臉。
“啊——!”她嚇得驚醒,翻身坐起,滿身大汗。
鐘綰連忙往窗外望去。
沒人,夜色很深了,窗戶外頭只有樹影晃動,她揉了揉眼睛,瞇起來仔細看去,看見一個黃色的光點。
洛風提著小燈籠,那光卻一點也不暖和,反而顯得有點陰冷,他蹲在窗根兒底下說,“你聽見什么聲音沒有?”“什,什么聲音?”“好像有個人過去了。”“什么人?”鐘綰覺得不對勁。
“就是……這個人!”洛風的聲音突然變了,變得尖銳又恐怖,就像針尖兒刮鋼板。
他嘿嘿笑起來,半張臉猛然露出窗臺,竟幻化成了剛才那個,披頭散發(fā)、嘴角裂開、只有白眼仁的鬼臉!“啊——!”鐘綰驟然睜開眼,過電似的感覺從指間到腳跟,渾身瞬間麻了,她大口喘氣,哪里也不敢看,漸漸平息下來,用指甲狠狠掐了一把手心,疼痛感十分真實,這才徹底清醒過來。
原來,做了個夢中夢。
“你聽見什么聲音沒有?”洛風推開門,提著小燈走進來。
“你滾蛋——!!!”洛風被迎面而來的藥枕砸得一個趔趄,差點哇一聲哭了,“你干嘛呀,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對不住對不住,”鐘綰盯著他手里的小燈看,散發(fā)出的光芒分外溫暖,讓她的心漸漸平靜下來,“我做噩夢了,夢見……算了,你剛才說你聽見什么聲音?”洛風把小燈籠里的蠟燭拿出來,屋里亮起來,顯得溫暖了許多,鐘綰長舒了一口氣。
洛風說,“我剛才上茅房,聽見你窗跟兒底下有動靜,就過來瞅瞅。”鐘綰有點緊張,爬起來用被子圍住全身,“看見什么了?”“啥也沒看見,”洛風打了個哈欠,“就光聽見你大呼小叫的,你做啥噩夢了?”“也沒啥,反正一睜眼就都忘了。”總不好告訴他,夢見你變成鬼了吧,還變成個只有半張臉的女鬼了,鐘綰心說。
“腎臟主驚懼,”洛風說,“做噩夢說明你腎臟弱,就是傳說中的……腎虛。”“你才腎虛。”“我不腎虛,”洛風站起來,“你還睡不?”“睡不著了,一閉眼就是噩夢。”“那你先收拾收拾,咱倆這就上山采藥去罷,這時辰山里的空氣最好,趕山放牛的獵戶農(nóng)人還沒動身,嗯……牛糞比較少,不容易弄臟鞋子。”“好哦。”鐘綰說。
天光大白,清晨的陽光朦朧又清冽。
洛風小短腿走的倒快,小竹簍背在后背上,鐘綰瞇起眼睛,只能看見小竹簍子一顛一晃。
她用手捂住一只眼,“好像能看清些了。”“嗯……”洛風低頭看了看,猶豫說,“我覺得,你的眼睛沒好,連帶著腦子也不太好了。”“何出此言?”“你往后退一點,別站在那兒。”“我為什么要往后退,”鐘綰表示不服,“我就不。”為了示威,說著還原地蹦了幾蹦。
“你……踩在牛糞上了。”“……”一盞茶工夫,兩人出現(xiàn)在山麓小溪邊上。
洛風表情扭曲,小臉兒皺得猙獰,捏著鼻子,拎著鐘綰一雙沾滿牛糞的臭鞋,在水里來回涮,沖了一遍又一遍,勉強把上頭的糞便刷洗干凈,又用艾草蹭了幾回。
罪魁禍首卻捧著個果子坐在石頭上,指指點點,監(jiān)督道,“好好洗哦,別以為我眼睛不好使,就看不見你在偷懶哦。”“你為什么不自己洗!”“我是瞎子啊,”鐘綰理直氣壯,嘎嘣咬了一口果子,把果核兒彈飛,“萬一不小心掉進河里了怎么辦?萬一順著水被卷走怎么辦?你怎么這么沒有愛心吶你,枉我這么疼你了。”“你,你,”洛風小臉兒羞得通紅,“你不知羞!你,你什么時候疼過我了你。”“快點洗,等著穿呢。”“你又欺負我。”小孩兒一撇嘴,轉(zhuǎn)過身繼續(xù)刷鞋。
見他大耳朵耷拉著,耳朵尖兒都發(fā)紅了,那小模樣又軟又嫩,怎么看都惹人疼愛,鐘綰起了玩笑的心思,“我這可是在栽培你呢,說實話,我挺喜歡你這樣兒的小孩兒,你也別當什么神醫(yī)了,沒啥前途,跟我回宮罷,當皇后娘娘的貼身小太監(jiān),保你后半輩子吃香喝辣,穿金戴銀,一大堆老太監(jiān)追在你身后求你提拔,可好?”“不好,我才不當太監(jiān)呢,”洛風一口回絕,認真的瞪大眼睛,“師父說他太監(jiān)是無根之人,走路腳后跟不落地,活不長的。
上次藥廬里來的那個太監(jiān)就是,我看了,他說話走路都輕飄飄的,肯定短命。”“藥廬里來過太監(jiān)?宮里的人治病怎么不找太醫(yī)?”鐘綰隨口問,“他來做什么的,疑難雜癥么?”“師父說,那可是個厲害的大太監(jiān),在宮里絕對是說的算的那種,不過他倒不是自己治病,帶著個姑娘家,要修容貌,變成別人的樣子。”“容貌也能變?”鐘綰問,“想變成誰就變成誰么?”“能的,”洛風立即變得專心致志,解釋給她聽,“這是很高深的醫(yī)理,普天之下就只有師父一個人會,他說我年紀太小,還不肯教,不過做法我是知道的。”“說來聽聽。”“這叫易容,但不是貼個人人皮面具那么簡單,這個過程很長,很艱難,”洛風滔滔不絕地講出來,“首先要先服食草木灰麻沸散,等人失去知覺之后,以兩條餌蟲放入鼻腔,用艾草熏藥引導,令蟲子啃食骨骼,過七七四十九日,蟲子吃掉要修改的骨頭,再用小刀劃開臉皮,改動肌理,重塑筋脈。”鐘綰聽得一愣一愣,脊背一陣陣寒冷,問道,“那她后來變成誰了?”“不知道,她走的時候臉上還裹滿白布,像個尸首。”洛風說,“左不過是變得好看,你們女孩子嘛,都喜歡好看。”“嗯,那倒也是,”她摸了摸左臉的傷疤,“你說我中這個毒,怎么波及到臉上了呢。”“不是中毒導致的,”洛風也伸手摸摸她的臉,“應該是嘴太損,老天爺懲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