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腦消金獸噴出煙霧,室內溫暖而冷清,端帝屈起指頭,在眉頭中間揉了揉,順手將兩本折子扔進炭爐里,火苗舔上來,迅速燒透了‘彈劾廢妃’四個字。
疲勞,倦怠,萬種滋味涌上心頭,到最后匯聚成可怕的心神不寧,好像有什么極其重要的東西,慢慢被人從心尖上生生剜去了。
一點點抽離,連著骨頭和肉,都一并割去了,只剩血肉模糊的窟窿,被冷風灌得徹底。
“魏文賢。”鄭端道,“今日燃的什么香?”“回皇上,”魏文賢在屏風后垂手默立,“綿梨香,安神醒腦。”鄭端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張了張口,欲言又止。
過了一會兒,端帝把魏文賢招到面前,低聲詢問道,“之前讓你給她送的傷藥,送了么?”“已經著人送去了,是廢妃娘娘從前用習慣的那種。”“被褥呢,都準備了么?地牢里沒有地龍,這幾日時氣變化,也該冷了罷,炭火盒子記得多燃些,擺在外間,別被她瞧見。”“地牢已全部打點妥當,被褥炭火,性格溫吞的獄卒,廢妃娘娘喜歡的熏香,圣上請安心。”“棲鳳園的宮女,你親自再挑一個,年輕活潑些的,記得還叫素素。”“是。”“膳食還如常么?”鄭端思索片刻,指頭捻了捻桌面,又說,“不用送太好的,順口即可,蕓豆燴鷓鴣就不必送了,她不愛吃上頭的果子。”“是了,都是些廢妃娘娘素日愛吃的,素什錦卷,牛乳豆腐燕窩那些。”魏文賢答道,“前幾日娘娘說那小窗外陽光刺眼,老奴已著人,將窗封了。”“嗯,嬌氣得緊,還跟從前一樣,半點兒不止收斂,孤還是太縱著她了,”天子眉頭舒展,唇角彎起一個寵愛的弧度來,用手指撥弄陶塤的穗子,眼皮打架,困意襲來,“你明日,親自把這個帶給她。”“是。”魏文賢剛要伸手去拿龍案上的陶塤,端帝又改變主意。
“罷了,明日孤去一趟。”“……是。”夜深了,魏文賢展開龍袍,輕緩地披在伏案而眠的端帝身上,轉而去收拾龍案上散落的奏折。
紅字頭的摞在右側,黃字頭的摞在左側,筆洗立好,搭在白玉案臺上,全部碼放好后,他站起身,端著茶杯澆熄了瑞腦消金獸里的熏香。
不到一炷香工夫,端帝猛然從夢里驚醒過來,渾身遍冷遍熱,大口喘息,冷汗流了滿背,夢里可怕的場景仍揮之不去。
“圣上夢魘了。”魏文賢從小膳盒子里取出一直溫著的燕窩蓮子羹,端到他面前,輕聲道,“夜里風大,老奴扶圣上到龍榻上睡罷。”端帝突然站起身,神色異常冰冷,眼里通紅,“去地牢。”魏文賢渾身一僵,“今夜更深露重,圣上不如明日一早再……”“即刻,”鄭端胳膊酸麻,“現在就去。”“夢境多為相反,若是圣上心神不定,老奴去請柔妃娘娘來為您寬寬心。”“魏文賢,你沒聽清孤的話么?”鄭端鷹隼般的眸子勾住他,那其中竟涌起一股殺意,一字一頓道,“孤說,即刻去。”“是,”魏文賢平靜點頭,道,“圣上稍安勿躁,老奴這就吩咐轎輦。”“不必。”端帝說罷,拂袖而去。
午夜霧氣下沉,石子路濕滑,外面下起小雨,霧色迷蒙里,唯有發足狂奔的天子,跌跌撞撞朝地牢跑。
他不敢停留,總覺得剛才的夢境逼真得令他后怕,他微微回過頭,魏文賢沒有跟上來。
地牢近在面前,鄭端停駐腳步,突然感覺有些近鄉情怯——一會兒見了她,要說什么呢,還是遠遠看一眼罷,她若是睡了,便不吵醒她罷,還是……盡早接回來的好,人在地牢里,又黑又冷,怎么想都覺得心里不安穩。
還是把她綁在身邊罷,就算她不喜歡,跟她說幾句軟話,她小時候最愛聽軟話了,就說……就說,孤不該關著你,你若生氣,打孤兩下也行。
只要你別再想著李子丞,柔妃的孩子,孤就不追究了,你……也別再生孤的氣了罷。
地牢里還算干凈,像是刻意打掃過,卻很黑,實在太黑了。
鄭端第一眼沒看見她,哪里都找不到,心里驟然空了,而后又仔細看了一圈,才望見鐘綰和黑暗融為一體,貼著墻站著,努力踮著腳尖去觸摸扇堵死的小窗戶。
她不斷用手摸索著,去摳上頭的泥去,指尖擦破了,血蹭在泥墻上,蹭了好幾道。
那泥土松動了些,硬被摳出個小洞,一線月光從中泄漏進來,照在她臉上,異常慘白。
鄭端心頭突然被狠狠撞擊,他朝她走去,伸手要碰,不料鐘綰居然極力躲閃,像是在躲避什么恐懼的東西。
“鐘綰,”鄭端猛地把她拉進懷里,“為何躲孤!”怎么瘦成這樣了!渾身上下,就剩一把骨頭了。
“鄭端?”她的聲音沙啞極了,忽而猛地推開他,自己踉踉蹌蹌往后退,不斷重復,“李子丞沒有造反,我知道他沒有造反,鄭端,李家世代忠賢。”“你的眼睛怎么了?”鄭端一步步朝她走過去,指尖顫抖著在她面前晃了晃,鐘綰毫無反應。
他才發現她目光凝滯,眼珠上血絲遍布,絲毫不會轉動,竟然……竟然已經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