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日子,如云除了哭,記憶最深刻的就是那天晚上被餓得肚腸剮痛。
睡得正香就被吵醒,醒了之后連半塊糖都沒有,反而坐在黑乎乎的閣樓里,發傻似得看天邊一道艷紅,她喊了幾次餓,卻沒人理她,她想再喊,卻看見母親的臉上盡是恐懼。
此后的日子,丫鬟仆婦們開始忙著收拾行裝,母親說她們要和爹爹碰頭,然后一道回蜀國去。她沒由來地心里一揪,開始放聲大哭起來,母親只是安慰了幾句,便由她自己去哭。
如云哭著吃飯,哭著釣魚,哭著梳洗,哭著練字。她不是不想爹爹,可是她又不想離開這里,這里有‘珍品齋’,有外祖父,最重要的還有全身上下閃著淡粉色光芒的,她的曄哥哥。
外祖父回來,極是疲倦的樣子,可還是把她抱到膝頭,安慰她不要哭。外祖父的書房窗明幾凈,薰爐里悠悠焚著寧心靜氣的檀香,那香氣鉆到她鼻子里,好像坐在云霞滿天的山坡上,滾在青綠綿軟的草地上,她鼻尖抖動,哭得更加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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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妹,你別哭了。”喜歡穿煙粉緙絲錦袍的男孩終于來了,他拉著她的手,白皙的臉上透出紅暈,“我們,我們很快會再見面的。”
他拿帕子擦著她哭花的臉,金絲云紋滾邊的袖口散出淡淡檀香,他比她高出一個頭,小如云吸著鼻子,眼睛低垂剛好看到他腰間潤色玉帶,“很快,很快是多快?我們不是說過一起回蜀國,吃成都小吃,跟著我爹爹讀書的嗎?”
他抬手理了理她額前幾縷淘氣的碎發,發間盡是香香甜甜的氣息,一定是她每日吃糖果染上的香甜,他笑了,“我定會去成都拜見姨夫姨母,陪你四處吃零食,還要聽你撫琴。”
她也終于破涕為笑,“下次再見面,我的琴技一定不會比曄哥哥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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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林太師女兒要回蜀的消息后,平日交好的各府女眷,不斷上門拜訪,不親自來的,也有禮物相送。
林吳夫人隔三差五地就帶女兒們來幫忙,元珍表姐已經開始繡嫁妝,不便再出門。幾個女孩沒有長姐管束,玩得更瘋。
與林吳夫人的依依不舍相比,懷安侯夫人卻顯得異常冷淡,直到太貴妃和皇后賞下一些送別的東西,她才出現在林府,應景地坐了一會,便起身告辭。
林筱妍素知這位大姐的脾性,也不多語,只含笑相送。
張墨夫人終是忍不住道:
“弟妹,我說你也太不識時務,現在是什么局勢,在這大周朝,王爺,哼,王爺算個什么。福王平定劉氏叛亂那會子多風光啊,可還不是被他哥哥齊王給殺了。說起這齊王,就更不是什么好貨,竟敢矯詔,擅自殺戮皇族大臣。若不是皇后娘娘當機立斷,請出一紙明詔,揭穿齊王的把戲,現在這朝堂還不知要亂成什么樣。至于你們那譽王爺,依我看也是自身難保,說不定什么時候譽王府也被一把大火燒個精光,齊王府上千口人啊,沒一個逃出來的。”
“大姐請慎言。”林筱妍見她說得越來越沒個樣子,不由得出聲阻止。
張墨夫人猶自說個沒完,
“你們府上要結親,大姐這里沒有十個也有八個門當戶對的,干嘛非去結譽王這門燙手的山芋,搞不好皇后娘娘還疑心你姐夫和譽王有往來,你可不能壞了懷安侯府的忠孝。唉,誰讓我是大姐呢,弟弟的家事我這長姐自然非管不可,現下鄭家六公子正在議親,汴京城里高門大戶有待嫁女兒的,都是擠破了頭往國公府送帖子,懷安侯府好歹在國公府有幾分臉面,少不得我這做長姐的替你們跑一趟。”
“大姐,我父親已經應下了譽王府的親事,弟妹雖不是什么一言九鼎的人物,可也知道言而有信的道理。更何況林老太師在大周朝,也是說一不二的老臣。云兒的婚事,大姐無需再多言。”
沒想到一向溫順的弟妹竟開口搶白自己,張墨夫人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沒好氣地甩下一句“不知好歹”,便氣呼呼坐上軟轎出府去了。
直到出行那一日,張墨夫人都不曾再出現。如云十分樂見姑母被氣得拂袖而去,之后再不登門,順帶把她送來的教習嬤嬤一并帶走。至此,如云的日子過得更加歡天喜地,哪怕想到分別,也一點不傷心。
因為離開的日子并不代表分別,曄哥哥要送她一直到莒城,這個大周海邊的邊境小城。自從知道這個消息后,她反而有些盼著離開汴京的日子,因為可以和她的曄哥哥一路游山玩水,至于到了莒城,見著爹爹以后就要分道揚鑣的事情嘛,這事太復雜,先不去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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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云從沒見過大海,雖時值初冬,她仍興奮地踢掉鞋襪,赤腳踩在冰冷的沙灘上。
“云妹,你慢點跑,當心。”柴瑋曄穿著羊皮小靴,在沙灘上走得甚是不便。
“曄哥哥,你快來呀,你快看,一只小螃蟹。”
林筱妍與丈夫牽著手,遠遠跟在后面,女兒清脆的笑聲不時傳過來,兩人相視會心微笑。
“曄公子才華橫溢,前途不可限量,若不是皇室宗親的身份束縛了他,定能成就一番大事。”墨硯看著少年柔美的背影,贊許之色溢于言表。
林筱妍淡淡道:“如今大周朝堂風云詭變,譽王是僅存的同姓之王,曄公子才華太盛,反倒是禍事。”
墨硯把妻子摟入懷中,安慰道:“放心吧,曄公子是個極有分寸的孩子,定不會無端招來禍事。我這幾日看著,兩個孩子倒是般配,更何況咱們的女兒性子隨你,認定了,哪怕千難萬險都不會回頭。”
林筱妍輕輕嘆息一聲,墨硯想逗她高興,笑道:“莫非你要招個上門女婿才放心?曄公子愿意,恐怕譽王都不會愿意,譽王愿意,恐怕老泰山都會覺得有辱斯文。”
林筱妍笑了一聲,靠到丈夫肩頭,“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做上門女婿的,縱是你當初愿意和我一起在大周陪伴父親,爹還不是把咱們趕走了。”
頓了一下,她又笑著搖頭道:“兒孫自有兒孫福,只愿云兒認定的人,也真心對她就好。什么朝堂,什么權謀,在兩個人的真情面前終是不堪一擊。”
墨硯心中觸動,摟住妻子的手又緊了幾分,遠處又傳來女兒歡快的笑聲,伴著男孩柔和的聲音,起起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