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口出現(xiàn)一輛馬車的時候,還不到正午。冬日的陽光溫暖地灑在兩側(cè)的白墻上,勾勒出一個平凡又愜意的光景。
巷子曾經(jīng)是條普通的巷子,同前后左右的其他巷子一模一樣。馬車是普通的馬車,同東南西北行駛著的馬車沒有分別。
但馬車上的人很有點不同。駕車的一位身穿玄色暗紋織錦緞,腳踩絨面長筒馬靴,斧劈刀削的面龐,圓背蜂腰的身段。車未停穩(wěn),一雙修長的腿已從馬背上探下來,穩(wěn)穩(wěn)地踩在地面上。一雙手輕曳韁繩,消去了車馬前沖的力勁,剛好停在了陽光最溫暖的的地方。
駕車的是個妙人,車里又是哪家的閨秀?
可惜,穆雨的馬車從不載人,只載刀,一把八尺長刀。
習(xí)慣這種東西,很有點講不清楚。從何時起,從何處來,有什么效用,往往當(dāng)事人自己都忘了。穆雨載著他的刀穿梭在大街小巷,是不是因為他的刀太引人注目?聽起來很有道理,其實并非如此。畢竟他這個人無論到哪里都足夠引人注目了。
習(xí)慣而已。一個人有條件維持一個習(xí)慣,且旁人干涉不了他,那無論有多奇怪,這個習(xí)慣都可以一直帶到墳?zāi)估锶サ摹?br>
普通的巷子里有普通的人家。穆雨就站在一個普通人家的門臉前。
一個小廝出來應(yīng)門,替來人安頓了馬車。沒了車的穆雨只好徒步進門,長刀松弛地提在手里,刀刃離地面不過一寸空隙。
進了門,一個小小的院子里擺了張八仙桌,桌上坐了兩個喝酒的大老爺們,你一杯我一杯,喝的過癮,侃得暢快。桌下跑著三個孩子,穿了新棉襖,你追我趕,嘻嘻哈哈地鬧。不遠處還有兩個穿著紅襖的媳婦,各捧了碗菜一前一后走來。
“叔叔”、“嫂嫂”、“伯伯”、“弟妹”;
“你別跑”、“跑的是小豬”、“追不上的連豬都不如”…
寒風(fēng)刺骨的冬日也有暖陽高照。暖陽下還有幸福的一家子,享受團員喜慶。
陽光照不到的地方,刀在地上拖行,發(fā)出刺耳的聲音。漆黑的刀,漆黑的人,這個人是不是要來收割性命?
難道這平凡幸福的一家子,竟也逃不過悲慘的命運?
“是姑爺回來了!”暖洋洋的,不知是哪個媳婦的聲音。
“喲,姑爺難得見,快上桌來,和兄弟們喝一杯。”一個老爺們已經(jīng)站了起來,沖這邊招手。
在桌子腿邊打圈的孩子們也笑開了花,一個個奔上來,纏在他的褲腿上要糖吃。一聲聲“姑父”叫得甜。
穆雨似無所覺,冷得像一塊冰。他的眼睛平視著前方,卻不知在看哪里。
有一個小姑娘摸上了他的刀,冰冷、鋒利,害她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她覺得頭皮有點發(fā)麻,一抬頭,對上了一片結(jié)凍的湖。
孩子們的笑容消失了。他們不笑的時候,臉色有點蒼白,表情有些陰郁。也許是凍的,也許是餓的,也許是病的。
穆雨的右手邊是兩間廂房。廂房之間有一條狹窄的甬道,依稀可以看到后面的一排低矮的平房。他不再看這些人一眼,猛得轉(zhuǎn)身走向了甬道。
許是見不到光的緣故,三尺來寬的青石板路上結(jié)了一層厚厚的青苔。青苔里還點綴了一些紫色的小花,看起來有些妖艷。越往里越昏暗,濕氣也越重,廂房屋檐上滴下來幾滴水,蓄成了一個個小水洼。
靴子踩在水洼里,濺起一股淡淡的腥味。水面被踩碎,水里的一團身影也支離破碎。
甬道里有個半大孩子,抱著雙腿坐在石板上。他一張臉埋進膝蓋里,聽見來人的腳步聲又抬了起來。
這是怎樣一張臉呢?
臉頰蒼白,額頭泛著黑氣;青紫色、龜裂的嘴唇包不住幾顆泛黃的牙齒;眼睛里布滿了血絲,瞳孔散大,眼皮眨也不眨。
或許,這孩子已經(jīng)沒有眨眼的必要了。
穆雨把刀收起,蹲下身子,在這個孩子耳邊拍了拍手,輕聲道:“巧兒。”
叫巧兒的孩子突然綻開了笑容,撲進了這個冰冷、寬闊又熟悉的懷抱中。
穆雨輕輕拍著孩子的肩膀,目光凜然望向甬道之后的一排平房。少頃,柔聲道:“爺爺是不是在里面?”
巧兒身子一僵,在穆雨的懷里不住戰(zhàn)栗,終于點了點頭。
手撫過孩子骨骼嶙峋的肩膀,一點柔情就在這里散盡。
“等我。”他留下一句冰冷的囑托,一步步向著甬道盡頭走去。
寒冬禁錮了人的腳步,也壓抑了草木的生命力。廂房和這一排平房之間本是一個美麗的花圃,現(xiàn)在只剩一些殘枝敗葉。好在這些植物有用的部分已經(jīng)被人細致地采集。曬干了的花朵、果實、根莖,分門別類,整齊地擺在一旁的草棚下。
只不過,這些東西非但不是什么救命的良藥,而且僅憑一株就能毒死大部分江湖豪強。罌粟果、烏頭根、曼陀羅花、斷腸草…數(shù)量種類繁多,令人瞠目。
這些東西連同種子和幼苗,早已禁止在市面上流通,卻為何出現(xiàn)在如此普通的巷子,一戶普通的人家?
能掌握這么多毒物的渠道,這戶人家也許一點都不普通。
草棚后就是一排低矮的平房。土墻灰瓦,看起來年久失修,與寬敞的堂屋和廂房相比簡直格格不入。房門緊閉,狹小的窗戶里飄出一股股青煙,腥臭撲鼻,就好像有人把許多相沖的東西強行攪合在一起。
穆雨本可以一刀劈爛這脆弱的房門。但他不愿意。這當(dāng)然不是因為對這座詭異的破屋有什么憐惜。而是這里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臟得惡心。
他凌空一掌,掌風(fēng)直接震碎了房門。濃煙散盡,一個蒼老、虛弱的聲音幽幽而來,道:“叫老大老二帶著孩子們先吃,不用等我這個糟老頭子。”
“是我。”
屋里的聲音頓了一頓,肅然道:“那就等我半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