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盛等人被遣送至十里外的幾處漢人營。這里的漢民,絕大多數都是在邊陲被擄,后被脅迫在草原開荒種地。他們吃盡了羞辱,嘗遍了苦頭,只求能平安的活下去。在三娘的“照顧”下,徐盛等人被安排在同一營地。在這里,守備森嚴,眾人只得以眼神相互問候。
漢人營,一方破舊帳篷內,一老頭滿臉皺紋,刻盡滄桑:“你叫徐盛?”徐盛回禮道:“老伯,在下正是。”老頭上下打量著他,隨后轉過身,似乎在翻騰些什么:“叫我陳伯吧。”
“你要學會吃苦,這兒不比中原,有什么不懂的,問小禿子就是。”他遞給徐盛一條大長鞭:“拿著,趕羊時用得著。記住,羊糞都要收拾回來。”說罷,便讓一個孩童(小禿子)領著徐盛出去放羊。
再看那頭,章涵等人亦被使喚著伺養牛馬……(章涵本是富人家的公子,如今被擄于此,著實叫苦不堪。)
歲月流去,徐盛與周圍之人漸漸熟悉開來。一晚,眾人圍在篝火旁,皆忙活著各家之事,氣氛很是低沉,可聞陳伯一聲聲地咳嗽。
“陳伯,還好嗎?”徐盛關心道:“喝點水吧?”陳伯又重咳了幾聲,接過水:“老毛病了,多咳一會兒就沒事了。”徐盛環視四周,輕聲一問:“老爺子,這些人都是被擄來的?”陳伯輕瞟徐盛一眼,示意他往帳內而去。
帳篷內,陳伯一番詳述:“……大都是窮苦人家的出生,在邊陲郊外老實本分地務農……”只見徐盛緊握雙拳,氣道:“可惡!擄人為奴,著實可恨!”陳伯又道:“這兒還有一類人,都是自甘歸順的。”徐盛詫異:“自甘為奴?”陳伯搖搖頭:“歸順的,并非都會被奴役。有的甚至會受到重用。”他低著頭,整理著衣服:“被送到這兒的,都是他們用不著的。”徐盛嘆了一聲氣:“造的什么孽。”陳伯輕聲道:“這兒再好,能有多好呢?終究是個外人。不管是誰,在外流浪久了,都想要回家的。有句話怎么說的,‘樹高千丈,落葉歸根’。”徐盛腦海滿是親人的臉龐,他愧然點頭:“嗯,爹,娘,弟弟……我……”陳伯問道:“還沒成家吧?”徐盛道:“是。”陳伯道:“一年后,如果你還活著,我就給你介紹個大姑娘。”
……
這日,云棲高遠,可聞呼麥悠然,其聲低如下瀚海之底,寬如于大地之邊。
徐盛遠遠眺望,只見有人牧馬而來,牧馬之人正是章涵。兩人都裹著厚厚的蒙古袍,披發長須,好不干凈。一番對視,不禁大笑。相談才知,章涵遭遇更是苦楚不堪。
“在這放牧養馬,被蒙古人欺負不說,還被那些個漢人欺負。”章涵氣道:“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徐盛正色道:“我從陳伯那得知,這兒除了被韃靼擄來的漢民,還有心甘歸順的,這些人你得多加提防。”章涵道:“不瞞徐兄,這些時日,我也打聽到不少事兒,跟他們相關的也不少。”他搖頭嘆氣道:“當真是魚龍混雜,令人不齒。”徐盛嗤鼻道:“叛國之人,自然是魚龍混雜。章兄不妨與我說說。”章涵道:“韃靼擄掠之性深于骨髓。不知徐兄注意到沒有,如今他們擄掠邊民亦有選擇,被擄的邊民并非全是農民,有木工、畫工、鐵工等有藝能者。”徐盛道:“的確,陳伯的手藝(著實精湛)……”章涵道:“至于那些出逃塞外的漢人,或因政治原因無法在大明立足,比如白蓮教徒;或是不滿將官欺凌,盤剝嘩變后出逃的邊軍……或因生活困頓而移居塞外的……”徐盛凝起眸:“邊軍叛逃,有所耳聞。嘉靖十三年,朝廷曾派人來鎮撫過大同的叛軍亂卒。”章涵道:“先前,在云川衛,談起過的軍屯(屯田被占,軍政不堪,屯軍多且逃亡),可還記得?”徐盛道:“不曾忘記。”章涵道:“道理是一樣的,如今朝廷賦稅愈發苛斂,賦役沉重,土地兼并嚴峻,很多農民不堪官府和地主剝削,便漸漸便成為流民,為求生路,相當一部分人就冒著危險前往塞外謀生。”徐盛不禁道:“可蒙古人豈能安待他們?久而久之,這些漢人定會歸逃。”章涵道:“(正統之前,即使是主動投奔的漢人,也是承受著蒙古人的奴役)這些受苦的漢人,歸家之心可想而知,但蒙古人防范嚴密,他們是不易脫身的,即使僥幸逃回,又多被明朝邊軍捕殺邀功,所以真正回歸的十分有限,何況這些蒙古人常以邊軍的濫殺來恐嚇境內漢人……”徐盛氣憤道:“這些無紀枉法的邊軍,皆可殺盡!”
章涵甩著鞭子,望向東南:“如今朝廷招撫不力,(正統末年開始)而蒙古人卻開始重用漢人。(起初以軍事活動為主,讓漢人充當向導和間諜。而他們真正重用歸順的漢人是從正德年間開始)”他沉著聲:“徐盛,可別小看了這格根。”徐盛道:“聽童指揮使說起過,人稱‘小王子’,是達延汗之孫,驍勇善戰,頗有謀略,年少之時即帶兵打仗。(主要是輔助吉囊征討兀良哈,以及青海蒙古。)”章涵道:“此人頗具雄才,又十分重視漢人……在部落中選拔有才干又甘心歸順的漢人為營地統領,用漢人來管漢人,高,高啊……”
說完這些歸順漠北的漢人,章涵忽然問道:“對了,三娘她……她有沒有提起過青兒?”徐盛搖著頭:“未曾提起,她們既是姐妹,我想,青兒自然在此。”這時,只見一個蒙古人騎馬而來,對徐盛與章涵一番訓斥,兩人只好就此別過。
一日,三娘來漢人營尋見徐盛。
朔北的天空,格外空靈,連云都是格外的白。風吹草絨,絲絲清涼,只見滿臉胡腮的徐盛躺在一大青石上。忽然,一張熟悉的臉龐擋住了青天,她眨了眨雙眼,又做了個鬼臉。
“三娘!”徐盛起身,激動一笑:“你怎么來了?”三娘道:“我來看看你啊。”她掩面一笑:“怎么樣?”徐盛反問:“什么怎么樣?”三娘拍了拍徐盛的肩膀:“明知故問,當然是過得怎么樣。”徐盛指著羊群:“這就是。”三娘奪過徐盛手中的長鞭:“好歹,你也學會了如何放羊。這鞭子甩起來響,打在羊身上,卻只痛不傷。”徐盛看著羊群,只是淡淡一笑,三娘寬慰道:“格根對你們就如放羊一般……”她囑咐道:“你們一定要有耐心,知道嗎?”徐盛走到她面前:“三娘,一定要幫幫我的兄弟。”三娘轉過身,哼道:“哼!你呀,先想想你自己吧,總是一副舍己為人的樣子。”
兩人御馬于草原,三娘將自己的身份一一相告,她隨性地甩著鞭子:“我雖是蒙郭勒津的公主,卻極不適應草原生活。每年夏草枯衰之時,我便會與阿布告別,同文叔一道回寧遠。”徐盛問道:“三娘,我看得出來,格根很愛你。”三娘無奈一笑,緩緩點了點頭:“他的心意,我自然明白。我知道,他希望我能留下,永遠留在他身邊。”她忽然勒馬停下:“可是,我不愛他。”她皺起眉:“他對我越好,我越是愧疚,也越害怕。”徐盛問道:“害怕?”三娘微沉著聲:“我怕,有一天,我離開了,他會承受不了。”她感傷了片刻,方道:“所以呀,這些年,每次來草原,我都會想著法兒地躲他,少一刻相見,少一絲傷害。”
兩人至一方高坡,只見三娘指著北方:“徐盛,你聽過‘北海’嗎?”徐盛點點頭:“嗯。”三娘回憶道:“三年前,我為了躲避格根,獨自去了北海,獨自游歷。”她對徐盛淡淡一笑:“你要是去了,一定也會被她的美麗所吸引……那湖水是如此的澄澈、那兒的風是如此的清爽、那兒的云是如此的飄逸……”徐盛回道:“說及北海,不禁讓人想起蘇武將軍。(即,蘇武牧羊:天漢元年,蘇武奉命以中郎將持節出使匈奴,被扣留。匈奴貴族多次威脅利誘,欲使其投降。蘇武已死相抗,不屈,后被遷至北海邊牧羊,匈奴單于揚言待公羊生子方可釋其回國。蘇武歷盡艱辛,留居匈奴十九年,持節而不屈,至始元六年,方獲釋回漢。蘇武面對威逼利誘忠心耿耿,不畏強權,忠貞不屈,愛國且不向挫折屈服低頭的精神,讓后人敬仰。蘇武去世后,漢宣帝將其列為麒麟閣十一功臣之一,彰顯其節操。)”見徐盛久久不曾舒眉,三娘不禁道:“徐盛,你放心,我一定會救你們出去的。”徐盛做禮:“三娘,大恩不言謝!”三娘微微置氣:“好啦好啦,你再這樣,我可不幫你嘍。”徐盛開懷一笑:“好,我依你。”
長空鷹飛,三娘望向東南,不禁羨然:“徐盛,我好想去南方游歷,小橋流水,竹海人家,一切都是那么美麗,那么令人向往。”徐盛道:“南北有別。也許在你眼里,南方是個溫柔之地。”他嘆了聲氣:“可不曾想,這溫柔之鄉,亦有紛爭戰亂,民不聊生。”三娘懷傷:“是啊,為什么,非要弄得你死我活呢?”她坐在一青石上:“格根好殺戮,我常勸他止殺好生,可是……”徐盛道:“一言止殺(丘處機勸解成吉思汗),談何容易。我最恨的就是戰爭與殺戮……”長風陣陣,一時,天地兩人。
三娘眺望遠方:“這幾年,還好有青兒姐陪我,不然我會悶死在這里。”徐盛道:“青兒姑娘文靜淑慧。”三娘急忙問道:“那我呢?”徐盛思了思,回道:“你呀,灑脫自由,活潑隨和。”三娘又問:“那,你喜歡我這樣的,還是青兒姐這樣的呀?”徐盛微微臉紅:“我……我……”三娘見他遲遲未回,不禁撲哧一笑:“瞧,你臉紅了。”徐盛摸了摸臉,掩飾道:“我……我沒有。”三娘又笑:“是是是,你沒有。”徐盛問道:“青兒姑娘如今可好?”三娘不禁皺起眉:“她……她得了一場怪病,好在醫治及時。”徐盛關切問道:“那如今?”三娘道:“靜養了一些時日,好多了……”她滿臉愧疚:“水土不濟,才病得那么重。其實,這兒有一位醫術高超的漢人郎中,可他治不好姐姐的病。最后,是一位蒙古巫師醫治姐姐的,只是……”見三娘面帶無奈,徐盛不禁問道:“只是如何?”三娘無奈道:“治標不治本。巫師說了,若要痊愈,需煎服一種珍貴的靈藥。可是……”徐盛問道:“大漠深處無此藥材?”三娘搖搖頭:“恰恰相反,這藥材只有大漠才有,就在落日窟周圍。”徐盛詫異:“是何藥材?落日窟又在哪里?”三娘搖搖頭:“說實話,我也沒見過,他們都管它叫‘靈藥’。而落日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