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海城東,徐明家內,一女子嚎啕哭泣著:“老天爺啊,這是造的什么孽啊!她還不到一歲啊……我的冬兒啊!我的冬兒啊!”
“爹,都這么久了,娘還是這樣……整天以淚洗面的,該怎么辦啊?”徐盛一臉是淚。
“人死不能復生,就讓你媽哭吧。”徐明邊編竹席邊問道:“盛兒,慕兒上哪兒去了?”徐盛回道:“弟弟在陪東家少爺呢。”徐明囑咐道:“叫他接張舅舅過來。”他望向二樓:“你把篾刀放下吧,去樓上陪陪你娘。”他說完,又忙著編起了竹席。
不見往昔戶戶炊煙,只有寒鴉星星點點。
門扉輕開,“徐明,娟兒怎么樣了?”張鴻君一臉焦急。徐明緊皺雙眉:“每日以淚洗面。讓你來,一是為了勸勸她,二來是要和你商量一下,這接下去的日子該怎么過。”張鴻君沉聲一嘆:“唉,都不容易。”徐明走上前:“阿哥,你別站著了,快坐下吧。”他又吩咐徐慕:“慕兒,去準備碗筷,把叔伯叫來。盛兒,去樓上把你娘攙下來。”
飯后,徐明支開了兩個兒子,同張鴻君與叔伯一起聚于房間。他從柜子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木盒。張鴻君問道:“徐明啊,里頭裝的是?”徐明道:“阿哥,叔伯,里頭是我幾年的積蓄。”他打開了盒子,基本見底。
“除去日常的開支,還有幾年前修繕房子的耗用,剩下不到五兩。”叔伯問道:“明兒,和東家一起的營生如何了?”徐明道:“和東家走的都是明面的帳,東家待我不薄,視如己親。前幾年,(自己編好的)竹席在市集上叫賣,還能湊活營生,余多的東家也會幫忙收走,再轉賣到臺州府,一年下來還能多出幾兩銀子。可今兒恰逢災年,寧海城中,基本無人再買(竹席),東家這邊的營生也很難做……如今城外還有一大批流民,東家那邊,唉。如今,別說去臺州府了,就連去寧波府的官道也少有商人往來……”張鴻君問道:“那東家有說起,往后該如何走貨嗎?”徐明道:“上月,少東家從寧波府走貨歸來,被一群強盜給劫了。好在這強盜不是真正的惡徒,也就是圖口飯吃,要個活路。少東家沒被害了性命,只是斷了一條腿……”叔伯急道:“這事兒,你怎么現在才說!”徐明道:“叔伯,這事當然越少人知道越好。如今東家再無心思跑貨。說實話,東家也……(日子也不好過,也無法幫助徐明)”張鴻君問道:“接下去你有什么打算?”徐明搖了搖頭:“當家的無非兩條路,開源節流。開不了源,只能節流。可是(這不是長久之計啊)……”
張鴻君聽完,皺起了眉。叔伯感傷道:“往年鬧個大水趕個旱年,老百姓苦一苦都能熬過去,可今年是蟲蝗作祟,都往死里收人,我活了那么大歲數,也是第一次見著。”徐明對張鴻君道:“阿哥,我也是沒辦法了,才找你商量,好歹幫我想想,有什么營生可做。如今糧價幾天一番,這幾兩銀子怕是撐不了多久。”他眼眶濕潤:“娟兒還沒從悲痛中走出來,慕兒和盛兒都小,這個家……”張鴻君道:“不瞞你和叔伯,自打在府衙當差,我也算吃上公飯。可今年入秋以來,我們便再沒拿過俸祿,牢頭說寧海府衙,無一例外。”
一時,在場三人都沉默了。張鴻君深吸一口氣,感慨道:“受苦的都是百姓窮人,那些地主權貴才餓不著。他們都認準了,這是個發財的機會,都不肯貸糧度荒,硬是逼著那些窮苦百姓把田賣了去換糧。如今地價被已經被壓至十石一畝。”叔伯驚訝:“照理,一畝地,豐年五十石,歉年四十石。這么傷天害理的事情,知府就不管?”張鴻君道:“叔伯,人家就是不給你,能怎么辦?陳知府只是個小小知縣,哪里斗得過這些人。如今啊,寧海百姓,只能等著朝廷的調糧。”徐明緩緩收起木盒子:“陳知縣是個好人。”
這時,張鴻君忽然一笑,對徐明道:“我想起來了。霽月樓的陳麻子(酒樓掌柜)最近發了筆橫財(兼并土地),打算整修祠堂。你會點木匠活,正巧張木匠缺個幫,你看如何?”徐明一臉沉默,看著叔伯一言不發。
叔伯深知徐明敦厚老實,便勸道:“明兒啊,我知你打心里是不愿意替陳麻子做事。但是,你也要想想娟兒還有兩個兒子啊……”徐明朝張鴻君點點頭,張鴻君起身道:“明兒我就去辦。天色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了。叔伯,徐明你們也早些休息吧。娟兒那邊,還是慢慢來吧。”屋外明月高懸,格外皎潔。
離縣衙不遠處,有一別致的小院,院內鋪成樸素(院里的葡萄藤和紅楓都枯謝頹廢),內外清幽。院里,兩個丫頭正在晾曬衣服。正房里傳來一陣尖銳的罵聲:“我大明朝遲早毀在這些碩鼠蛀蟲手上,簡直是畜生不如!”
“老爺,您這是何必呢。”陳夫人掀開綢簾,從內房走了出來,愁眉道:“我一個婦道人家,本不該管官府里的行當。可今兒,我也要說說,(自打從山西調到寧海)整整兩年了,你還是老樣子,凡事都不懂個圓滑。”陳知縣反問道:“難道要我和那些蛀蟲同流合污?做個貪官污吏?從太倉運往浙江的糧,算算期限,一個月前就該到了。可這群混賬,竟扣著糧船,把著糧市,逼著百姓賤賣土地(好乘機發一把)……”見他一臉牢騷,陳夫人急道:“你小點聲。你一向清高不合污,我也沒說讓你和著他們(縣里的豪紳大戶)……”陳知縣緩了緩怒氣,不禁道:“也就城東的諸家,能替百姓著想,其余的我就不說了,幾百畝的小地主都是喝了墨的,都趁著災年賤價去兼并土地。”說罷又罵起娘來。
陳夫人皺起眉:“就沒和他們再商議商議?你可是一縣之長啊,明面上多奉承奉承,他們心里落著好了,自然就好辦多了。”陳知縣氣道:“都叫苦!撈不著實際的好處,誰會真給你辦事。面上都是在到處張羅,幾個月下來,他們才捐了多少的糧啊……私底下又兼并了多少田地,外面都說官府不管,可官府根本管不了(可見豪紳勢力之大)。”陳夫人沉默了片刻,又問:“從太倉運來的糧一共有多少?”陳知縣面容凝重:“六個縣只有二十艘糧船。運糧的事我已經交給縣丞去辦了。可一個臺州府,那么多難民……”陳夫人長嘆一聲:“上天保佑,皇上保佑,讓寧海的百姓能熬過這個冬天吧。”
嘉靖四年,浙江的饑荒漸漸淡出了統治者的視線,一年多的大饑荒,就像被風吹過的一片落葉,遺落在歷史的角落里。浙江百姓,有逃荒遷移的,有餓死他鄉的,有賣兒賣女的,有落草為寇的。從洪武開始,大明朝便頒布了一系列治理流民的詔令和商譽,讓流民歸籍或者當地附籍,且禁止攤征和減免賦稅,禁止土地兼并和查抄皇族侵吞的土地,使得受災的百姓得以休養生息。可是反對土地兼并,對付一般的地主階級是可以的,可是皇親國戚就無所適從了。好在新皇帝嘉靖即位沒幾年,國庫尚且還有“余錢”去對付災后最棘手的流民的問題。可是,封建體制下,浙江百姓依舊是風雨飄搖,度日唯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