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游眼見前方一片銀妝素裹中現(xiàn)出一抹朱紅亭角,便扯了玲兒步入了亭子坐于石鼓上歇了。玲兒將銀制嵌花鳥紋的手爐往碧游手中一塞,細心地為她撣著斗篷上的雪粒子。
碧游在亭中歇了片刻,方才錦瑤說的最后那一句一直縈繞在她耳邊,就連眨眼時閉眸,眼前浮現(xiàn)的是韓時那陌生而熟悉的面容。兩年了,她以為自己早已忘記他的模樣,誰知浮于眼前的音容笑貌卻是別樣的真實。對于韓時,她始終中心中有愧,她欠他的,始終無法償還!
“娘娘,眼瞧著這雪越下越大,咱們還是趕緊回吧!”玲兒見她心神恍惚,心中暗覺不妙,不由大著膽子上前催促道。她見碧游充耳不聞,心中更為擔憂,忙上前扯了她的袍袖連聲問道:“娘娘?您是哪里不舒服了?等呆會兒回去要不要太醫(yī)來瞧瞧?”
碧游被她扯著袖子搖了幾下,很快便緩過神來,她勉強擠出一絲笑答道:“沒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事,咱們這就回去吧!”
楚宣用了晚膳后,前去麗晴居瞧了瞧柳玉珍,見她一切安好,便放心地往碧棠殿去了。走入了院門,守門的小太監(jiān)忙要前去通報,卻被他抬手攔了住。
入了殿門后,挑了簾入了內(nèi)室,正見碧游擁被坐于榻上,面色蒼白,再走近一瞧,竟見她額上滲著細密的汗珠,在高懸的紗燈下散發(fā)著瑩瑩光澤。
楚宣在榻邊坐了,正要招手讓玲兒去請?zhí)t(yī),卻被碧游扯了袍袖攔了下來。
“只不過是魘著了,不必勞煩去請?zhí)t(yī)過來!”碧游強自抑制著內(nèi)心的驚懼,嘴角勉強扯出一抹笑。她卻不知,那抹牽強的笑容,卻令楚宣更為擔憂。
“我覺得這些日子,你身子越發(fā)差了。平日也見你服藥調(diào)理,怎么一直不見好轉(zhuǎn)?據(jù)我所知,前來診病開方子的,近來一直由醫(yī)正親自操持,他的醫(yī)術(shù),自然是這太醫(yī)院上佳的。”楚宣上前捏住了她的手,頓覺手心一片涼意。他用雙手將她的纖手緊緊包裹,越發(fā)地心疼起來。
“我這身子好著呢,只不過是做夢魘著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碧游感受到雙手傳來的溫熱暖意,一顆心也跟著熱乎起來。轉(zhuǎn)念之間,心下卻是一沉,當年的韓時,對她也是像他這樣百般照料,甚至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而如今,他與她陰陽相隔,她也另嫁他人。
楚宣見她面色緩和了些,這才稍稍放下心來,他將她攬在懷中,在她耳邊輕語:“你到底是做了什么夢,怎么竟嚇得這副模樣?”
“也沒什么,前些日子翻了些古書,便夢著了兇煞奇獸,不過是自己嚇自己。”
碧游是做了夢,只不過是夢見了韓時,夢中她正立于萬丈懸崖之上,倏然間瞧見韓時飛快自崖下爬上,一身枯骨模樣,朝她伸出了手,他森白的眼窩處流著殷紅鮮血,嘶啞地對著她說:“碧游,我待你一片真心,你怎能負了我?”
夢中她嚇得發(fā)不出聲音,也無法動彈,有淚自眼角汩汩流出。她躲不過襤褸衣衫下的干枯白骨,被他緊緊擁在懷中。陳腐刺鼻的氣息傳入鼻端,她聽他在耳邊呢喃:“碧游,我并不怨你,只是從今往后,你要與我一起!”
繼而,她只覺身子一輕,與那具枯骨急速墜入了萬丈深淵。她自夢中驚醒時,回想著夢中情形,竟覺如此真實。幾乎要跳出胸腔的那顆心不由緊緊揪起,突突地疼著,她頓時覺著,這輩子,她這心病也許都好不了!
楚宣見她神思恍惚,難免擔心,他扶上她的肩,輕搖著:“往后那些書別再看了,閑暇時多去別處走走,錦瑤近來也常閑來無事,你多去她那走動走動。畢竟是自家姐妹,有什么話只管跟她說!”
碧游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將頭緊緊貼在他的胸膛,感受著自他身上傳來的溫熱之意,心內(nèi)的驚懼稍有緩和。
楚宣軟語溫言撫慰了她一番,見她一臉倦意,唯恐擾了她休息,便起身欲走。誰知他尚未起身,便被她自身后抱了住。他心內(nèi)一動,又坐回了暖榻之上。自她入宮以來,卻從未有過這般舉動,心疼之余,心頭又涌上異樣的喜悅。她向來生性要強,未料會有這般舉動,著實令他大吃一驚。
“我怕!”她垂首低聲吐出兩個字,劉海遮住了慘白的面色。
“平素總瞧著你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現(xiàn)如今竟被惡夢嚇成了這般。”楚宣既喜且憂,抬手輕撫著她垂于肩側(cè)的烏亮長發(fā),極為寵溺,語意也越發(fā)的低微:“別怕,有我陪著你,我陪著你一輩子!”
他和衣在她身旁躺了,極盡溫柔地輕拍著她的后背,哄孩子一般哄她入睡。任她在懷中輾轉(zhuǎn)反側(cè)多時,才見她漸漸安穩(wěn)下來,又過了好些時候,才聽見她清淺的呼吸。
不知過了多時,楚宣終于撐不住了,正睡得迷糊之時,耳邊突然傳來一陣尖叫,他下意識地抬臂一攬,卻撲了個空。睜眼借著夜色一瞧,竟見她頂著錦被蜷縮成了一團,口中嗚咽著不知說些什么。
他將她緊緊攬在懷中,抹去她面頰微冷的淚,見她已睜開眼清醒過來,便柔聲問道:“又做噩夢了?想必夢見的又是書的那些兇獸?”
他心知書上所繪的兇獸嚇不著她,暗自揣測著,她定是有什么心事。他也沒多想,只是猜測這些天來他常往麗晴居那兒走動,想必是冷落了她,她心覺不快,又因她那別扭的性子不好言說一直憋在心里頭,這才導致她噩夢連連。
碧游低低一嘆,心知先前隨意編造的理由瞞不過他,便低低應道:“這次不是了,夢見了我父王與簡弟。”
她此話一出,驀然想到了離京多時的上官簡,不知他如今身在何方,也不知他過得如何?雖說她與他并非親生姐弟,算起來卻也是血親,更何況打小一起長大,她又是長姐,就算他犯了過錯,也不至到了無法原諒的地步。他是將她捧在手心呵護的敬王上官清的唯一血脈,無論如何,她也要保他無虞。
楚宣聞言,眉心不經(jīng)意地一緊。先前放上官簡出宮,他自是不情愿。一來上官簡對碧游的感情,早已超越了姐弟;二來他雖聲稱被亂黨脅迫,想必也只是個托辭,他早就懷疑上官簡便是那群亂黨余孽之首,只是他一向狡猾,深查之后卻未有確鑿證據(jù)。再后來,因碧游中劍受傷鬧了那么一場,他不得不顧及她放棄徹查放走了上官簡。前些日子聽線人來報,上官簡現(xiàn)在江南某個小鎮(zhèn)置了處宅子,迎娶了當?shù)匾晃幻裁赖母患倚〗悖兆舆^得平淡溫馨。可他總覺依上官簡的性子,應不會就此善罷甘休,因此仍舊沒有撤回放在他跟前的眼線。不過知道這上官簡并無異狀,他也算少了件心事。若他真的不識抬舉興風作浪,就算有碧游護著,身為帝王的他,也絕不會手軟。
碧游見他半晌不語,心頭難免有些擔憂。楚宣的脾氣,她多少是知曉的,上官簡先前行刺罪該萬死,楚宣能順順當當?shù)貙⒑喌芊懦鎏炖危咽墙o足了她面子。
“不知簡弟現(xiàn)今如何了,可否請人打探打探他的下落。往日他在府中被嬌慣壞了,前些年又被那幫亂黨劫持,吃了不少的苦,他只身一人在外這么久,我心中總止不住牽掛!”
碧游見他起身與她并肩坐了,便側(cè)首靠在了他的肩上。楚宣見狀,就勢抬手將她攬在了懷中。
“也不知他是幾世修來的福,竟得你如此惦念。”他的話中帶著些微的醋意。
“俗話說長姐如母,如今父親不在,我卻未能照顧于他,心內(nèi)實在愧疚。”碧游并不是傻子,聽出他話中之意,忙解釋說道。
她這話說得滴水不漏,楚宣微微一怔,只得妥協(xié)答道:“既然如此,那我明日便命人前去查探他的下落。”
碧游見他應了,心頭有些歡喜,與他絮叨了幾句,便躺下睡了。只是這一夜仍睡得不踏實,接連做了幾個不好不壞的夢,好在是夢中沒再出現(xiàn)韓時的身影。
第二日醒來,天已大亮,碧游睜開眼時,見楚宣正支著頭瞧她。碧游先是一怔,再抬眼瞧著窗外,頓時大驚失色,忙撐開錦被要替他更衣。
“今日早朝免了,你不必如此著急,難得有時間多陪陪你。”楚宣抬手將她按回,又替她裹緊了被子。他面上掛著淡淡的笑,帶著幾分促狹,又不乏寵溺之情。
他說完,便拉開被角鉆了進來,長臂一伸,攬向了她的腰間。他瞇著眼看著她,清俊的面容上掛滿了關(guān)切:“現(xiàn)今你身子一直不好,確是我的疏忽。”
“近來服藥調(diào)養(yǎng)了一陣子,已是大好了,勞煩你掛念著。往后在我這宮里頭歇著還是不要免了早朝為好,我可擔不起禍水的罪名!”碧游心知他是關(guān)心呵護,嘴上卻不饒他。說完,她將頭縮回被中,再不肯瞧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