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的意思……若日后萬一陛下龍顏大怒,處置一切有關無關的人,您篤定自己能勸住陛下,網開一面,概不追究,當作什么也沒發生?”
蘇玦不疾不徐道出一番話來,神色清明溫和,語氣如碧波上泛起的漣漪般淺淡。
蘇玦此般神態、此般語氣、此般話語,放在往日平常沒有任何問題,但在言一色明顯流露出不悅的情況下,沒有問題也橫生出大問題了!
這分明是頂嘴、質疑、不敬啊!
墨書掌心里出了層汗。
青殺能感覺到氣氛中的緊繃。
無隱眼底閃過灼烈的驚愕之色,沉下的心回歸原位,興致勃勃地等著瞧熱鬧!
事情發展真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蘇玦竟然跟言妃娘娘杠上了?
不得不說,蘇玦經歷了幾日前被他下毒的那次算計,千百年不變的隱忍沉寂心態,似乎崩了一角,填上去的是陰寒戾氣!
這戾氣已經不僅針對他,還有沖著別人去的趨勢!
無隱的目光悄然盯在蘇玦身上,與表面上迫切燥火的審視不同,心下是如萬里冰川般的冷靜,思索著某些深沉的東西。
言一色笑意不變,明麗純凈的眸光,閃著刺眼的冷意,在蘇玦身上晃了一圈,輕笑一聲,一字一頓開口,“拭目以待。”
輕飄飄的語氣,落下的每個字,卻重若千鈞。
蘇玦眸光閃了下,鄭重其事地再問,“娘娘真的相信自己能做到?”
“需要我給你發個誓嗎!”
言一色和蘇玦的目光在虛空交匯,皆是淡然中裹挾鋒芒,難以預料的碰撞發生在波瀾不驚之下。
暖閣中的氣氛靜得可怕,層層無形的威壓包圍過來,逼得人呼吸不暢。
蘇玦先移開了目光,頭微垂,聲音里帶了幾分愉悅的笑意,“娘娘折煞蘇玦了,能看到娘娘的自信篤定,蘇玦心中踏實不少。”
蘇玦未再往咄咄逼人的方向發展,而是三言兩語收起話題,相當于退了一步。
言一色眼眸瞇了瞇,身上的氣息恢復如常,唇邊浮現一抹燦爛柔軟的笑。
頃刻間,屋內的氣氛由烏云密布轉為陽光普照,突兀甚至莫名其妙,毫無道理可言,直叫旁觀的幾人覺得荒誕!
無隱眉頭緊鎖,滿臉疑惑,心中卻如明鏡一般,這兩人的過招遠沒結束,表面功夫而已。
呵,真是有意思了,蘇玦面對言妃的態度,值得人深思!
青殺一張臉上若有所思,說不出任何話來。
墨書忍不住了,神態語氣有點炸,嚷嚷開,“娘娘,蘇玦,你們在玩什么!?請賜教啊!”
言一色和蘇玦都沒理會,兩人之間仿佛圈出了一個只有他們在的領域。
蘇玦雙手背在身后,直面言一色,口吻輕描淡寫,“看來我第一個理由,無法說服娘娘不去荒月。”
“還有嗎?沒了的話,那這事就定下。”
“蘇玦有一事不明。”
“問。”
“您為何要答應無隱的合作?是因為去荒月能見到陛下,以解相思之苦?還是心血來潮,純屬對無名尋找詔書的背后目的好奇?”
言一色還真被問著了,因為這不過是那時那刻,她憑心情隨意做下的決定,要真問什么原因?
大概就是:我高興。
說實話,就無隱所提的合作,如果是此時此刻的她,還真不一定答應了。
瞧蘇玦一臉認真地追問理由,但其實沒那么復雜。
言一色心中一瞬轉過許多想法,嘴上的回話卻毫不耽擱,看起來像毫不遲疑,“都有。”
她是懶得解釋了,更懶得說話了。
她比較在意蘇玦會作何反應。
言燕說得沒錯,蘇玦確實變‘奇怪’了,所以她很想探究一二。
蘇玦雅致如玉的臉上,神色漸漸凝重,嗓音低沉,“娘娘真的要去荒月?”
“嗯!”
言一色回得斬釘截鐵,但心里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她對跟不跟無隱合作、去不去荒月的態度,其實是——無所謂。
之所以咬著不松口,完全是在配合古里古怪的蘇玦走!
不久前,她與無隱一起來尚書府,特意沒有參與他們之間的刀光劍影,而是在府上故作閑逛,為的是探一探蘇玦房內的地下暗室。
根據言燕對她回稟的消息,蘇玦沒在床上老實休息,而是不聲不響藏在暗室里,對著昏暗視線里的一副女子畫像失神佇立,是個奇異的點!
足以證明那畫像代表的意義于他來說十分重要!
要理解他突然的奇怪變化,完全可以從畫像入手。
所以她沖著他房中的秘密去了。
進入暗道,按言燕描述的密室方位,沒怎么費力就找到了,她去的時候,畫像還在,只是周圍一片漆黑。
她點燃了自己的火折子,看到了畫像全貌。
當時內心只有呵呵兩字。
不管畫上女子到底是不是蘇玦故去的真愛,但憑這畫像不走心的保存程度,她就不信蘇玦真能有表現出來的愛惜這畫像!
言燕他們當時因為距離以及光線問題,只隱約看到了畫像右下方的一小部分,能從衣飾繡鞋上看出是女子,大約占據整幅畫像的四分之一。
而她將完整的畫像看盡眼底后,發現左上方缺失一大半,美人的臉少了大半張,更讓人目瞪口呆的是,能從缺失的裂口處,看出是不久前才出現的!
可畫像其他部分已經泛黃,顯而易見有些年歲了,足以證明那裂口是新添的,如果那畫像真的對蘇玦意義非凡,能出這么大的損傷?
除了這種明顯的端倪,畫像上還有不少奇形怪狀的污漬,怎么看這畫像都像是平日被馬虎對待的那種。
但蘇玦不經意間的一舉一動,表露給言燕等人的意思,卻是對這畫像視若珍寶。
十有八九深藏著貓膩。
這意味著蘇玦必定有他自己的目的。
她一時半刻想不明白,也沒想費那個腦子瞎琢磨,總之,肯定跟他身上的變化有關。
她打算走一步看一步。
走到現在看到現在,她已經明白過來,蘇玦在故意挑事兒。
似乎就是要一個‘她和他關系緊張的’效果。
這效果很明顯是給無隱看的。
當然,也是給墨書、青殺看的,畢竟,要想騙過敵人,先得騙過自己人嘛。
他們二人勢必要因蘇玦對她的針對,給出真情實感的反應,這樣也能減少幾分無隱以及他背后無名的懷疑。
一般人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但玩陰謀詭計的人,都知眼、耳有時候也是靠不住的,無隱不見得只憑所見所聽,就全然相信蘇玦和她的關系是真的緊張。
言一色給出肯定的答案后,蘇玦沒再說什么,眉毛都沒動一下,而是轉向了無隱,清聲笑道,“無隱少主,你動嘴皮子說過的話沒有千句也有百句了,想必喉嚨已經冒煙,外頭有婢女候著,你不妨去用些茶水。”
無隱豈能聽不出他這話深意,笑容邪肆,陰陽怪氣開口,“呀,趕人了?要說悄悄話了?行,本公子知道自己是個外人,這就走!”
他話音落下,起身就往外走,不過離開前還是殷切期待地看向言一色,沉聲叮囑道,“娘娘,您可別讓本公子失望啊!”
言一色抬起眼簾,敷衍地開口,“喝你的茶去吧?還是你獨愛別人喝剩的?”
無隱聞言,二話不說,一溜煙跑了。
人影快不見了,傳來他一道委屈控訴的聲音,“娘娘偏心啊偏心,這日子沒法過了!”
言一色:“……”
他戲怎么如此多?上輩子難道是個戲臺子?
當初在言域時,言燕他們三個也是戲精,就沒他這般煩人吶!
暖閣內只剩了蘇玦、墨書、青殺以及她,沒了無隱這個包藏禍心的外人,有些話就好說了。
言一色雙腿交疊,姿態慵懶地靠在椅子中,低頭,扣指甲。
墨書和青殺已經沒了任何想法,安靜坐到椅子中,目光聚焦在蘇玦臉上,看他支開無隱,到底要說什么!
這兩人已經完全放棄揣摩蘇玦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了,面對眼前摸不著路數的蘇玦,心很累。
蘇玦眉目深遠,仿若水墨畫中的渺渺意境,聲線清越,放柔了聲音道,“娘娘既然心意已決,想必我等無論如何也阻攔不了,但有一事,娘娘需要知曉——陛下的意思,并不想您去荒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