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春節(jié)前夕，當(dāng)人們紛紛落入千年不變的俗套時，已又?jǐn)[脫了情感糾纏的小林子卻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經(jīng)商—縱身躍入那無邊無際、深不可測的商海去暢游一番。

這幾天他足不出戶、亢奮不已，甚至徹夜難眠。最后鎖定了一個人——香港一家貿(mào)易公司的二股東黃先生，與黃先生相識還是在十年前。那時，黃先生還是香港一家咨詢公司的經(jīng)理，在內(nèi)地創(chuàng)辦了一家分公司，其生意紅火、效益撩人。小林子在他的麾下堪稱主力，沒少給他賺錢。因此，黃先生每年都會分給他一筆較為可觀的紅利；認(rèn)為他做事鬼精、為人重義，篤信他就是自己在內(nèi)地最可信賴的朋友之一。雖然兩年前就因為生意轉(zhuǎn)型回了香港，但每每回到內(nèi)地總要伺機與他謀面。何故其中還有一因，那就是兩個人都喜歡推杯豪飲。

黃先生專做貿(mào)易。面對龐大的歐美市場，只要他能幫上忙，哪怕是一丁點兒的忙，那自己便可一帆風(fēng)順、財源滾滾。同時也能讓江河水搭個順風(fēng)船，一改目前之窘境。小林子想著、想著，一發(fā)信心滿滿。

城府在胸后，他拽著江河水說啥都得讓他歇息一天，說有重大事兒與其合計。江河水看著他那執(zhí)著的樣子，顯然是已經(jīng)走出了喪妻的陰影，于是欣然答應(yīng)了。

小林子自備好酒一瓶，欲請江河水去“帝王酒店”瀟灑一回，可江河水非“小家璧玉”哪兒也不去。“淑君走的時候，你花了一大筆錢，往后用錢的地方還多著呢。這錢是賺的都不容易。”江河水說。

“可我一想起那個姓楊的就飽了。”

“一碼歸一碼，小家碧玉挺實惠。人家楊衛(wèi)華也算是本分經(jīng)營，和他哥不一樣。要不，咱干脆哪兒也別去啦？”江河水打算讓老太太整點兒啥就挺好。

“行—就小家璧玉了。”小林子連忙說。

兩人走進(jìn)“小家璧玉”時還不到中午十一點，一個用餐的都沒有。楊衛(wèi)華一見來人趕緊讓座、上茶，超乎尋常的熱情，并一再表示這頓飯指定免單。

小林子從來就沒把楊衛(wèi)華放在眼里，“拉倒吧，你請客憑啥呀？俺們和當(dāng)官兒的一點兒都不靠譜。”

楊衛(wèi)華被他給噎住了，一臉的尷尬。

江河水明白楊衛(wèi)華心里在想啥，瞪了小林子一眼，然后拍了下楊衛(wèi)華的肥屁股。“你別瞎尋思啥，不然我也不會上你這兒來。”

楊衛(wèi)華聽江河水這么一說，馬上換了個臉兒，向江河水翅了翅大拇指，又向小林子甩了甩小手指。

“臭嘚瑟啥？趕緊的，把你這兒最好的上幾個來。”小林子把楊衛(wèi)華銃進(jìn)了廚房。

江河水依舊坐在那個老地方，用手指了指靠墻的那堆啤酒箱，說：“那晚兒小隨緣就在這兒，兩個多點兒愣是一聲沒吭。”他說完又不自覺地、透過玻璃窗望了一眼馬路對面那個熟悉的陽臺。

“咋的？”小林子看出了他的心思，“想我嫂子啦？不行等她出來嘍就跟她復(fù)婚得了，好歹也是個原配。”他笑了，一臉的狡黠。

“你可別跑題，別忘了叫我干嘛來了？”江河水此時不想扯自己過去的事兒，故提醒他。

菜上來了，兩人喝將起來……小林子把自己經(jīng)過深思熟慮所繪制的宏偉藍(lán)圖，展現(xiàn)在了江河水地面前。江河水聽得入了神，才覺得一直都小看了他：“你的想法著實挺好。我雖然不懂經(jīng)商，可我知道現(xiàn)在不是頭幾年—干啥都是個賺；現(xiàn)在你要是弄不好，那很可能就是血本無歸啊。”

“要想出人頭地就得放手一搏，沒有風(fēng)險的事業(yè)那全是官場上的游戲。沒聽說“成功細(xì)中取，富貴險中求嘛？”小林子的話擲地有聲、頭頭是道。

“看來你小子真的是吃了秤砣啦。”江河水盡可能不給他潑冷水，“可我真就不知咋幫你。”

“你可別這么說。”小林子把事先想好的說了出來：“咱倆誰都離不開誰。你就當(dāng)是自己的事兒盡管甩膀子。節(jié)前，咱倆主要是策劃，等我把香港的黃老板整明白嘍，節(jié)后咱就開始選址和招兵買馬。這招兵買馬就夠你喝一壺的—不容易。一旦上了軌，你就專職負(fù)責(zé)凝聚人心，培訓(xùn)教育啥的。我輔導(dǎo)過百多家企業(yè)，總覺得辦廠最關(guān)鍵的就是用好人。這人要是不行，那啥倒貼錢的事兒都能出。其實，培訓(xùn)也是企業(yè)創(chuàng)收的有效手段。只可惜，現(xiàn)在很多老板都土的掉渣，壓根就沒這個概念。”

“理念不錯，這就是所謂的以人為本嘛。”江河水夸了他一句。

小林子不無神秘地看著他，“再說啦，誰不知道你和市委書記有一層特殊關(guān)系，官方資源不可或缺——可用。哎，市委又來了個新書記，聽說和你的關(guān)系也是非同一般？”

隨八路這么快就上任市委書記啦？江河水頗感意外。他突然板著臉瞪起眼睛，“這是地道的官商勾結(jié)，你小子要想經(jīng)商就得本分。我他媽的，這輩子最不愿做的事兒就是攀附權(quán)貴，你就別幻想啦。”

“哎呦喂、我的哥呦！”小林子生怕誤解、急忙解釋：“我沒那意思，心想咱經(jīng)商離不了政府的支持。比如說，將來咱真的成功嘍，有了條件兒就買塊地界，自己蓋廠房、蓋公寓，這可是一本萬利啊？這地皮眼下看著長，到時候我真怕官方獅子大開口，那可是兩個口啊？”

江河水不得不承認(rèn)，小林子所說的、擔(dān)心的都是鐵錚錚的事實：現(xiàn)在一些地方行政運作，其主要的資金來源不就是靠出賣土地嘛？官商勾結(jié)，無恥交易，他們不僅成就了千千萬萬個房奴，還滋潤著成群無數(shù)的JN。“是啊，這土地本來就是屬于天下老百姓的，可現(xiàn)在都被少數(shù)人掌握著。”他不無感慨地說道。

小林子勸了一杯酒，“這話說得好。我說的官方資源可用，是指到時候能給咱一個市場公平價就行。”他嘴上這么說，可心里還是擔(dān)心市場越來越兇險，能否真有公平可言？

“那你也得走正當(dāng)渠道，”江河水正言相告。

“這你就放心吧，我早就想好啦。到時咱不能像那些貪官、奸商似的只顧自個，回報社會那是必須的！回到社會的，那才是真的屬于老百姓的。”小林子振振有詞，儼然夢想業(yè)已成真了。

“這話我愛聽。”江河水把話題一轉(zhuǎn)，“行啦，想的都挺好。可眼下八字還沒一撇呢，還是務(wù)實一點兒吧。你打算投資多少？這個我可一點兒都幫不上。”

小林子稍加思索，“借貸一百萬，投個兩百萬不成問題。”其實這些他早想好了，“我有辦法你放心，絕對是正常渠道。你只要用生命加盟就是一大注，這對我來說很給力、很安全，至少可以保證我身邊兒不會有一個貪官。”他說的句句都是掏心窩子的話，沒有一個字是虛的，也沒有必要來奉承一個近乎叫花子似的拾破爛的人。

……

“行了，話說多了就會重復(fù)、沒意義啦。”

兩人換著話題嘮著、喝著，不經(jīng)意間就說起了盛祥云。

“你姐這次回來話少多了，走的時候連個聲兒都沒吱。”江河水有些費解。

“別提了。”小林子嘆息一聲，“一提起這事兒我就上火。我姐夫開了家咨詢公司，開始還行，每月都能賺個幾萬塊，……”

“這不挺好嗎，上啥火？”

“好啥呀！這才剛賺了幾個錢就夜不歸宿啦，經(jīng)常事兒。我姐成天鬧心就為這個，連死的心都有。”小林子越說越來氣，“往后這錢要是賺多 嘍，雜種操地還不得把妓院搬回家啊？沒整，我看他倆算是過到頭了。”

江河水只是默默地聽著，沒有出聲。

小林子又告訴了他一件事兒：“我姐還告訴我說，他想讓我去幫他。我尋思快拉倒吧！你想啊，正常情況下他能讓我去嗎？就不怕我干撓他？他就想用我多年的積累為他賺錢，干那個專燒熟人的火葬場生意。再說啦，跟他干頂多也就是個小打小鬧。他算個啥？跟我比才哪兒到哪兒啊？說真的，我的野心比他大去了。”他說得很自負(fù)。

“所以你才想要去開工廠，去實現(xiàn)你的野心？”

小林子笑了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咋說好呢？”他以一種惑然的目光看著江河水，“二哥，我有件事兒始終鬧不明白？”

“啥事兒？你說。”

“這下崗真的就很丟人嗎？”

江河水這才知道，小林子開工廠的動機還包括鄭淑君的元素。 他想了想，“咋說呢？就覺得—他媽的啥都沒了……。”

“難怪淑君那么想不開，非要以命相舍呢。”

江河水實在無把握完美的回答這個問題，不過他知道，小林子對這個結(jié)果已是期待許久了。如果能和他就此進(jìn)行一次有效的交流，或許對他也是一種最好的安慰。“要我說，淑君的情況實屬罕見，主觀、客觀原因各摻一半。如果那些庸官不是以那種愚昧的方式取舍人才，憑著淑君的專業(yè)能力，下崗的應(yīng)該是她的所有對手，這樣悲劇也就不會發(fā)生了。主觀上講，淑君情感封閉、思維狹窄，對國企的依賴過于強烈，這也注定了她無法直面人生的突然變故，精神在突如其來的打擊下容易崩潰。”

小林子對于這些都曾想過，只是從江河水的言談中又一次得到了驗證。他頻頻點頭表示贊同。

手機鈴響了，江河水一聽小林子的口氣就知道是老太太打來的。“啥事兒？”他問。

小林子笑了，一臉的詭異。“不告訴你，誰讓你總關(guān)機來著。回去你自然就知道了。”說完趕緊買單、打包。

江河水猜到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無奈這小子總喜歡整玄乎套子。不過，從他臉上已看出，發(fā)生的一定不是什么壞事兒。

果不其然，一進(jìn)門老太太就興匆匆地遞過來一封國外的郵件。

江河水一看便知是兒子懷軍來的，一陣欣喜，那顆心通通地猛然跳動著。可是，看著兒子久違的書信卻漸漸地讓他眉頭緊鎖 ，心情一發(fā)沉重起來。

“趕緊念念！”老倆口已經(jīng)催促幾次了。

“我來，”小林子一把將信奪在手中念了起來：

“親愛的爺爺、奶奶、爸爸，林子叔、嬸兒，還有我那可愛的小妹妹，你們好！身在異國不甚想念。媽媽的事兒我早已知曉，是一個國內(nèi)來的同學(xué)告訴我的。起初我很絕望，就像一只受了傷而離群的小孤雁，不知還能飛多久？當(dāng)我艱難地從絕望中走出來的時候，猛然間才知道我錯怪了爸爸。故一直沒有和你聯(lián)絡(luò)，望見諒。

爸爸，出國至今，許多時候我都是在回憶中度過的。有人說回憶是一種折磨，但我覺得不僅如此，因為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在我的記憶中還有許多被塵封已久的東西，把它清理如初方知它的彌足珍貴。

記得小時候，每每遇見乞討者時，你都會讓我多少給他一點兒什么；當(dāng)我稍有抵觸時，你就會大發(fā)脾氣，這是爸爸一生中最不高興的時刻。我反問你什么是人間大愛？你告訴我，人間大愛就是舍得把自己最好的東西送給別人。當(dāng)時，我覺得爸爸的腦袋真是讓門縫擠得快要不行了。爸爸，現(xiàn)在我明白了：這些平時小小的、并不起眼的舉動，不正是人間的小善積大愛嗎？還記得有一次，你以一個純粹理想主義者的派頭對我說：咱們每一個人就像是一支蠟燭，一支蠟燭的光亮是微弱的，要是所有的蠟燭都點燃時，整個社會就光明了。現(xiàn)在一想起這些我真想哭，因為爸爸就是一直都在燃燒的蠟燭，多么希望爸爸能夠慢慢地燃燒，永遠(yuǎn)也不會熄滅啊。

爸爸，我早已是媽媽手里的開弓之箭，不可能再有什么回頭路了，今后決意用勤工儉學(xué)度過自己的一段人生，學(xué)成之前不再和你們聯(lián)絡(luò)了，請原諒。

另外，媽媽現(xiàn)在一定是悔恨交織、度日如年；盡管她以往是如何的貪婪和無恥，這些都無法改變她生養(yǎng)了我的事實，并且她始終都在愛著我。所以，懇請爸爸有機會替我去探望她，告訴她我想她，永遠(yuǎn)都愛她。

快過年了，祝你們健康快樂，爺爺、奶奶壽比南山。最后請爸爸替我親一下我的小妹妹。”

落款懷軍，于2005年春節(jié)前夕。

這封信除了給一家人帶來了期盼之外，更多的還是一份沉重感。

小林子的雙眼早就濕潤了，因為信的一開始就涉及到了鄭淑君。顯然懷軍還不知道他的淑君嬸兒已經(jīng)永遠(yuǎn)離開了他。只有小隨緣不食人間煙火，盡情地快樂著。

老太太唉嘆一聲，“這孩子，信讓他寫的就像是絕了筆似的。”

“說啥吶？”老爺子不高興了，死命地瞪著老太太，“你老娘們兒懂個屁！我孫子那叫長志氣！”

小林子見此情形，蓄意圓場：“爸、媽，你二老誰都別上火；放心吧，只要有我在，懷軍他就落不了單兒。”為了緩和屋里的沉悶，他又順著懷軍在信中的意愿 ，抱起小隨緣讓每人都親了一下。

江河水十分感激地看著小林子，“這些年真沒少花你的錢，我這輩子恐怕都還不上了。”

“說啥吶？拿我當(dāng)外人是不？”小林子心里極不爽，“賺的錢不就是花的嘛？花出去的才是錢，花不出去的那都是紙！明白不？”

“行啊，我也不說啥了。”江河水深知小林子此言不虛，“不管咋的，咱得尊重孩子的選擇，就讓他歷練一下吧，苦盡甘來嘛。再說，你接下來用錢的地也太多啦。”江河水提醒小林子。

“哎呀，這事兒可不能再拖啦。我得趕緊去聯(lián)系黃先生，約他到咱這兒來過年。只要他能來，咱就算是成功一半兒了。”小林子說完就急著回屋了。

小林子走了。老太太看著沉悶不語的江河水，“你啥時候去看春艷哪？”見他沒出聲，“好歹也是夫妻一場。”

江河水猶豫了許久，“年根了，探獄的指定少不了，待會兒我去走動走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