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江河水靜靜地坐在床沿上,心砰砰地跳得慌。那邊的門開啟了。緊接著,這邊的門又被敲響了。
江河水把門打開,只見兩口子興奮異常,鄭淑君顯然還掖著幾分羞澀。
“二哥,中午等我回來,我和淑君有話對你說。”他本想現(xiàn)在就說,可無奈外面有些急事要處理。
“行,早點兒回來。外面冷,別著涼。”江河水也異常地把兩人送出了門口。
老倆口聽了江河水的想法,怔楞了半天,誰也說不出話來。江河水抱著小隨緣,笨掘的搖晃著,心里也不知泛著啥滋味。
“我看這么著挺好,孩子有個娘比啥都強。”老爺子說。
老太太沖著江河水,“這孩子跟著誰都比跟著你強!
“那是。”江河水笑著,“這回你二老可以消停了!
“消停個屁!”老太太搶過話,“那兩口子成天都不著屋,這孩子我不帶還能有誰帶?”
“帶就帶唄,反正閑著還不是沒事兒干?”老爺子當(dāng)上了大好人,“再說了,小林子又不是啥外人,這些年跟親兒子有啥兩樣!
老太太聽老伴這么一說,竟然感慨起來:“要說小林子,那他在你們哥幾個當(dāng)中貢獻(xiàn)最大、最孝順。”她把目光凝聚到了江河水的臉上,“最敗家的就屬你。你說說啊,自打你結(jié)婚到現(xiàn)在,你到底向我借過多少錢?一分都沒還過!”
老太太不知咋的就翻起了小肚腸。江河水嘿嘿一笑,“誰讓你是我媽呢。”說著就把小隨緣送進(jìn)了老太太的懷里,“小林子讓我中午等他,說有話對我說。我猜指定也是為了小隨緣。這兩口子尖著呢,昨晚說不定一宿兒都在合計這件事兒!
江河水算是想明白了,孩子對他倆來說誰養(yǎng)不是養(yǎng),反正都離不開彼此的視野。他覺得這無異于是件大喜事兒……于是就親自去菜市場,買了些平時舍不得吃的東西。
十一點半的時辰,江河水把幾個菜都整出來了……門外有動靜,他一聽就知道是鄭淑君進(jìn)了自己的門。約莫十分鐘的光景,隨著一陣毛楞的聲響,小林子有點急不可耐地破門而入。
他先是叫了聲爸和媽,“嗯?淑君還沒回來?”
“回來啦,在屋吶。”江河水把最后一碟菜放在了飯桌上。
“咋的,哥?”小林子看著桌上的菜肴,“看樣子,今天是有啥好事兒唄?”
江河水用手指著他,“你小子別揣著明白裝糊涂,小心我讓你后悔一輩子!彼言捳f的雖夠狠,但臉上卻有一絲抹不去的笑。
“哎呀媽呀,你就是借我個膽兒也不敢哪。”小林子還想繼續(xù)說點兒啥卻被老太太叫了過去。
老太太把小隨緣送給他,“把你閨女抱過去,讓她媽好好瞅瞅、稀罕稀罕!”
小林子萬萬想不到,所有的人竟把同一件事湊到一塊兒了,喜極過望不知所言;激動好一陣,突然抱著孩子就沖出門去。
“老婆—你姑娘來啦!”小林子興奮之余,卻被眼前的一幕驚楞了:只見鄭淑君坐再沙發(fā)上,面色蒼白、目光呆滯一言不發(fā)。
小林子委實不知究竟,挨著她坐下來,“咋啦老婆?你是不是后悔了?”
鄭淑君側(cè)過臉看著小隨緣,輕輕地?fù)u了搖頭,然后用顫微微的纖手在她的小臉蛋上摸了一摸。
“那是因為啥呀?”小林子心急如焚,“是不是有誰欺負(fù)你啦?”無論問什么,她就是一聲不吱。
這時,所有的人都聞聲而來,個個驚詫不已。老太太趕緊從小林子的手上接過小隨緣?粗嵤缇麄人都傻了似的,江河水心想壞了,感到了事件的嚴(yán)重性。
老太太讓小林子起來,緊挨著鄭淑君:“淑君哪,有啥事兒就說出來,?別悶在心里,凡事兒咱得想開點兒。你看,你都做媽媽啦。這天底下還有啥事兒比這更重要的?往后啊,媽白天幫你帶孩子,晚上讓你帶。小隨緣可懂事兒了,一點都不鬧人。”
不管誰勸慰,鄭淑君始終一聲不吭,突然兩行眼淚簌然而下。她小時候曾患過輕度的“自閉癥”,在父母的悉心調(diào)理下雖已痊愈,但還是鑄就了她孤僻與冷漠的人生個性。可這多少年都過去了,從來也沒有出現(xiàn)過像今天這樣的異常。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重大事件?讓她在精神上受到了致命的打擊。小林子心里想,不知所措。
“先去醫(yī)院檢查一下吧。小林子,你下午去她單位問問,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兒!苯铀奶幹煤徒ㄗh,深得小林子的認(rèn)可。
瞬間奇跡發(fā)生了:也許是鄭淑君聽說要把她送去醫(yī)院,連連搖頭、且又連連擺手,居然還笑了,神志忽然清醒許多。這讓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氣……
下午,小林子到了鄭淑君的單位一打聽全明白了,心里也踏實了許多。不就是下崗嘛!他心想、壓根就沒把這個當(dāng)回事兒。
其實,事情遠(yuǎn)非小林子想象的那么簡單。鄭淑君在自來水公司上班快十五年了。自來水公司在國企行業(yè)中坐地也是一霸,薪資和福利均有保障。她一直都是會計,在工作上得心應(yīng)手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什么明顯失誤。財務(wù)科下轄的會計、出納一共五個人,全是女的。當(dāng)上面給財務(wù)科派了一個下崗名額時,她面對任何一個對手都是信心滿滿,沒有任何的心理障礙。因為,無論在學(xué)歷、資歷和專業(yè)能力上,她都是姣姣者,根本就沒有一個競爭對手。
可她萬萬沒想到,一件有悖于正常邏輯、十分荒誕的事情發(fā)生了?崎L和副科長們聲稱為了公平、公正,決定以抓鬮的方式來定奪五個女人的未來命運。鄭淑君這下可有點慌了神兒,想拒絕這種荒誕不羈的游戲卻又沒有勇氣。四個同事將手伸進(jìn)暗箱,每個人開鬮的時候都是一陣雀躍和狂喜。鄭淑君一陣暈眩后,沒有去摸那最后一個已經(jīng)決定了自己命運的死鬮;只是默默地整理了一下寫字臺后便黯然離開了。
鄭淑君依然神志恍惚,金口不開。
小林子回來了,其表情與出門時判若兩人,輕松如常地將事情的原委說了一遍。
“這也太正常啦!苯铀矝]當(dāng)回事兒,“下崗又不是咱一個人,現(xiàn)在全國都在鬧騰。下來好,往后咱再也用不著看別人的臉色過日子啦!
“二哥說的對!毙×肿訐е嵤缇募绨颍巴竽憔驮诩依飵‰S緣,咱一家子其樂融融的比啥都美。別的你啥也別擔(dān)心,我管保咱的小子過得比那些沒下崗的都好。淑君哪—老婆。你真的要千萬想開嘍,別讓大伙兒都為你擔(dān)心,?”
小林子要是存心出去一天,賺的能比鄭淑君半個月的工資都多,往后的日子可謂富足有余?舌嵤缇艿氖切膫c錢的多少沒有關(guān)系,只能靠時間老人來日漸安撫。
天越來越冷。鄭淑君依舊茶飯不思,愈發(fā)憔悴。她是精神上受到了刺激,醫(yī)生雖說開了一些藥,但最后還是建議以心理疏導(dǎo)為主。
小林子因此把外面的事兒都作了調(diào)整。他是自由職業(yè)人,現(xiàn)在只能和老婆如影隨形,每天都會將一件鮮艷的大紅襖套在她的身上。紅襖是去年老太太一針一線地特意為她縫制的。
這天下午四點來鐘,江河水正想出門為小隨緣去買奶粉,突然小林子破門而入,神色慌張。
“淑君在嗎?”他手里拿著兩串讓人垂涎欲滴的糖葫蘆。
“沒有啊,咋回事兒?”江河水看著他的神色也跟著緊張起來。
小林子啥也沒說又回了自己的屋。江河水也跟了進(jìn)去,見他茫然地在廁所、廚房、陽臺和臥室重又看了一遍,最后在茶幾上拿起鄭淑君手機。手機處于關(guān)機狀態(tài),自鄭淑君出事兒以來,沒有任何的往來信息。
“你別急,想想看她能去哪兒?是不是回娘家了?”江河水勸導(dǎo)他。
“不可能,她連手機都沒帶。再說了,她和她娘家從來都不對付,這些年有啥磨不開的事兒只跟我說。現(xiàn)在他連我也不認(rèn)了。二哥,淑君心眼小,我怕她真有個啥三長兩短的。剛才她讓我去買糖葫蘆,興許就是存心支開我。”
“那還磨嘰啥,趕快去找啊!”江河水又對聞聲過來的老兩口說:“淑君不知去哪兒啦,我倆出去找找看!
老太太提醒他倆多加件衣服,哥倆誰也沒理會。
小林子驅(qū)車朝著臆想中方向行駛著,兩人極目辨認(rèn)著視野中的每一個人,……
“你這不是去火車站嘛?”江河水急忙提醒他,“去那兒沒用。如果淑君能回娘家,那不是啥事兒都沒了。想想看?你倆平時最愛去哪兒?”
小林子大夢初醒,立馬改變方向,朝著一個熟悉的地方駛?cè)。十幾分鐘后,兩人就到了河岸邊。他將車?吭谝患疑痰甑拈T口,兩人下車便匆忙上了河堤公路。斜陽無法抵御西伯利亞的寒流,兩岸的河面上已經(jīng)結(jié)了一層厚厚的冰。中央的河水像一頭無首無尾的巨獸在蠕動著,令人感到陰森可怖。沿岸的行人多是些情侶,他們相依相偎、癡情地編織著未來的美麗愿景,全然不知與自己拂肩而過的憔柳早已開始了冬天的煎熬。
兩人先是極目遠(yuǎn)眺,然后開始沿河尋找,……
“這樣恐怕不行。我說你還是去別的地方找找看,這兒有我就行啦!苯铀f。
小林子覺得在理,“行,要是有啥事兒就給我打電話,?”說完就下了河堤。
天早就黑透了,越來越冷。江河水出門時沒聽老太太的話,衣著單薄,被凍得瑟瑟發(fā)抖。再往回走的路上,他碰到了匆忙而來的小林子。
小林子趕緊攙扶歪歪斜斜的江河水,突然哭了起來,極度的絕望和痛楚……
“別哭,哭啥!苯铀参克,“咱不能泄氣,想辦法再接著找。該找的地方你都找啦?”
小林子忍住了哭,“都找了,電話也打爆了,都說沒看見。這娘們兒心眼也忒小,要是因為這點兒事兒想不開那可咋整?”
“說啥吶?”江河水猛地甩開了他的手,“我頂瞧不起的就是你這號的。才多大的功夫?就說這種不著調(diào)兒的話,還哭哭啼啼的!彼m是這么說,其實心里也早有了一種不祥之感。
小林子不出聲了,只是鼻子抽嗤了兩下,也覺得自己過于脆弱。于是又?jǐn)v著江河水朝停車的地方走去。
兩人沒有回家,而是去了派出所,……
第二天,當(dāng)兩人再度踏上遼河大堤時,那可怕的巨獸不見了——整個河面都被封凍了起來。
……
一個月過去了,鄭淑君始終杳無音訊。廣播電視臺都幫了忙,但也于事無補;“尋人啟事”不知張貼了有多少街,二十萬的懸賞也沒招來一個勇夫……
小隨緣滿地可哪兒爬,對所有的東西都感到新奇。屋里只要他能夠得著的紙制品,幾乎都被小東西給糟蹋了。老兩口只是樂,任由她折騰。地上、床上到處都是玩具,其中大部分都是淑君給買的。
這些日子,江河水時?粗‰S緣發(fā)呆,總覺得自己做了件對不起孩子的事兒。
淑君雖然孤僻,有時過于冷漠,但她為夫忠貞、待人向善,頗值得懷念。多好的媽媽就這么無聲無息的走啦,也不知以后還能不能回來?江河水心里不下一次地對小隨緣說。
不過,他最后還是定下心來,如果淑君真的永遠(yuǎn)也回不來了,自己就肩著小隨緣一直走下去,能走多遠(yuǎn)走多遠(yuǎn),再也不離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