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無畏放心不下他。
溫鈺一直臥病, 才剛剛能起身就到驛館中處置這么樁費神的事。舒無畏獨自在王府中牽腸掛肚,忽然從青嬋感應到牽思動了, 立即就沿地道中來了。
他在擔憂,溫鈺卻心懷鬼胎地只留意“問罪”二字。他心虛地咳了幾聲,特別蔫兒地說。
“我有什么罪可被你問的?”
“哼。”舒無畏冷笑一陣:“你明知梁王世子的事根本不是我干的, 顯然有人嫁禍于我,你還殺我心腹、罰俸禁足, 把這么一口黑鍋扣我身上。”
來了來了……
溫鈺蹙了蹙眉,覺得心又一次痛起來:“我自然知那是有人對你嫁禍, 可梁王在前,我不得不對他行一個緩兵之計。若給不出梁王個交代, 梁國怕是要出亂子呀——至于那下·毒的真兇是誰, 咱們可以慢慢查他。”
“那下毒的不是一般人。”舒無畏正色道:“我的麾下我了解,有他們把守,就是一只蒼蠅都飛不進去的, 每日世子的飲食也都有專人查驗、不可能混進毒去。他這樣突然中毒只一個可能——那下毒的人能叫人看不到他。”
舒無畏話中所指是太明顯了,畢竟這一日的清晨他兩個才剛剛在王府中撞著個隱身的闖入者。
溫鈺何嘗不明白,嘆一口氣說道:“我當面問他, 他矢口否認。沒有證據, 我亦是無可奈何。”
“那這就是筆糊涂賬了。”舒無畏哼一聲:“于是你打算如何做, 真斬我部下、堵梁王的嘴?”
溫鈺沉默一會:“梁世子是在你手中出的事;丟卒保車, 只能如此。”
“可他們不是卒,他們是我同生共死的兄弟!”舒無畏突然憤怒起來:“我們與你們不一樣,絕沒有你們這樣的丟掉兄弟、來保自己這一說!”
你們, 我們?
溫鈺不由苦笑:“你們是誰,我們又是誰?舒無畏,你告訴我,若是用你們的法子我該如何?他們亦是大乾的良將猛士,你當我做這決定時心不痛么?”
“你既有難處,就由我與他們磕。”舒無畏牙縫里蹦出幾字:“真想查就沒有查不出的。穎都又不止他會術法。這樣的忍氣吞聲背鍋子,太慫!”
“若真能事事不慫,世上哪還有那么多不易。”溫鈺苦笑著搖頭,輕輕咳了一陣,隨后說道。
“你不要遇這類事就想鴆姑娘相幫。你所看到的百里長蹊,只展現出了他本事的一小部分。他如今已回來,他如今統帥著神殿的群巫,一個不知世事的異族女子,何必拖她卷入我朝的是非爭端——況且,我委實需要用百里長蹊。”
他說得累了,這些無奈讓他疲憊。舒無畏看他微微闔上的眼,也知趣地閉上了嘴。他深深地抱著溫鈺,嘆息一聲。
“我只隨口一說,你莫往心里去。”
他在溫鈺面上輕輕一蹭,感覺到他一顆心怦怦狂跳。直到彼此的情緒都穩定下來,舒無畏才又道。
“你依舊是擔心凌煙閣上的惡龍?”
“自然。”
稍一猶豫,溫鈺把不盡書的往事與他說了,嘆道。
“真沒想到白衣社的梁子是如此來的:昔年的三個摯友一朝分道揚鑣,給后世子孫留這樣的大患。”
按百里長蹊所說,大乾的皇帝若獲足夠力量,是足以鎮壓那條惡龍的。可要獲足夠力量,難道真唯有接受青魅這個途徑么?
溫鈺想起了山海帝后的結局,若是擁有強大力量最后不過是癲狂,那這力量他寧可不要。而在夢中順德帝卻說他已經有足夠的力量,只是不會運用……
突然想起了什么,溫鈺掀開舒無畏的衣裳。麥色的胸膛上,一枚烏黝黝的箭頭掛在脖頸下。
舒無畏循他的目光往下,緊張的一把將箭頭攥住:“干什么?我的!”
那是初遇時溫鈺在穎都的兵亂中給他的,箭共有三支,當初的舒無畏用掉兩支,剩余這支一直留到了十年后。
“才不是,我的!”
溫鈺一根根掰開他的手指,哄孩子似的說道:“乖,為了國家,把它還我,將來我給你搬一大捆來。”
接著他不由分說地從舒無畏頸下解下來,笑瞇瞇用爪子藏在身后——嘻,搶過來容易拿回去拿,已到他手里的,想奪回去沒那么容易。當年的兩支箭一支射穿黑武士一支關閉時空之門,剩下這一支的力量一定也富有力量,錯不了!
眼見得珍藏了十年的念想被搶走,舒無畏想了想,給溫鈺也開出個條件。
“你要拿回去也成,但得先答應我不能殺我軍士。”
溫鈺苦笑:“我當然也不想殺他們呀,要不你有什么法子蒙騙過梁王……”
他松口,舒無畏大喜過望,狡猾地一笑后,將計劃娓娓道來。
“你知現在是什么天?盛夏!無論誰的頭剁下來放個兩天都要臭。梁王一干人絕不會記得究竟是哪個兵丁守的門,就算記得,嘿嘿,放到外面讓烈日曬上幾天,保準生蛆生得他親爹娘都認不得……”
桐州都護告訴天子,存人頭這招他們桐州軍常干,因為軍中是需要人頭記功的。可盛夏人頭會腐,于是軍中會挾帶大批石灰,割下新鮮的敵軍首級就直接腌進去。這種腌出來的東西除了能證明它曾經是個人的頭,其他身份五官什么都證明不了。朝廷既然只為給梁國一個交代,那就隨便挑一些死囚,把頭剁了曬爛,再用石灰腌上了事。
許是終于護下兄弟的緣故,舒無畏說的那叫一個眉飛色舞,溫鈺聽的是目瞪口呆。不僅如此,桐州都護還異常興奮地出著點子。
“嘿,我們可以選上幾十個彩漆盒子,運到梁國當著梁王的面猛然一抖,讓這些干癟的爛人頭啪的滾出來、好好把他嚇上一嚇!”
溫鈺冷汗淋漓:“呃……”
于是紫陽殿中嗷的一聲,又現驚魂一幕:“陛下!你怎么吐了陛下!來人,傳太醫!”
太醫來后,乘著天沒亮舒無畏從地道溜出去安排弄人頭了,臨走時突然回頭冷聲道。
“此事我記下了。如今用人之際,等凌煙閣一事完結,哼哼。”
知道,等凌煙閣上的東西一解決,你就把百里長蹊片成火鍋吃了!
溫鈺有氣無力地在榻上趴著揮手要他快走,總覺得他特意把腌人頭說這么繪聲繪色是特意為惡心自己的。好在梁王一事暫時解決,之后宗正在穎都為梁世子舉盛大的送魂儀式,梁王率國人扶靈離開穎都。
先后與太史和百里長蹊商談后,溫鈺與蘭齡公主某一天見了面,沒人知道他兩在密室中究竟談了什么,只知道整整一天過去,公主出來時雙目通紅,溫鈺的臉色也很不好看。好在這次他面上沒有巴掌印,等在外面的舒無畏也就放心了許多。
“怎樣?”他趕著上去,低聲問溫鈺。
溫鈺轉身看公主在花下漸漸遠去的背影,微微苦笑。
“事關兩國,翎雪兒答應與我一道誅滅凌煙閣上的惡龍。”
“如何誅滅?”舒無畏問出他最擔心的一點:“還是要娶她么?”
“你……”溫鈺聲音低微:“是不是想要慪死我?”
于是舒無畏不再說話了,他趕緊攬住溫鈺,扶他在柳蔭下坐著。盛夏的鳴蟬嚶嚶,溫鈺輕輕闔上了他的眼。公主的笑,公主的淚,他們曾經歷的和將經歷的都在他心中盤旋。他的心嗡嗡的鈍痛,過了好久才有勇氣再次睜開眼來。
——對不住,翎雪兒。
驅除邪祟的儀式安排在一個月后。此時涼風漸起、暑熱漸消,大乾的群巫齊聚,華貴馬車在宮人們的簇擁下從神殿駛出來。百里國師率群巫在閣下等候,對著馬車躬身進言。
“正時已到,二位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