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鈺在攝政王府留宿一夜。次日他讓神殿的群巫去查凌煙閣中那條惡龍的來歷, 又在朝會后將楊宏召到了御花園來。
青鸞自亭外把人引來,溫鈺翻看著各地呈上的衡輸策書, 與楊宏君臣見禮后笑問。
“如今各地的衡輸策進行得如何了?”
接著又告訴他:“眼下并非朝議,只當朕與大農丞閑談。大農丞若在衡輸策中有不足,可將實話告訴朕。”
皇帝的態度溫和, 楊宏也就很爽快地說了。
“稟陛下,如桐州的皮毛、青邑的海物、寧國的鋼鐵、永國的木料, 凡此特產種種均已按衡輸在天下流轉,衡輸令揀擇物產異地出售, 今年可獲利絹帛二百萬匹。”
二百萬匹,已經是一個諸侯國一年向帝都上繳的賦稅了。溫鈺滿意地點了點頭。楊宏果真是個人才, 這還只是衡輸策實施的第一年呢。
“你所說的這些封國州府, 自是奉行朝廷律令的。”他們沿著花園小徑行走,溫鈺再問:“那其他諸國呢?”
“其余諸國的貨物也都在轉運的路上。”楊宏想了一想:“唯有一個……”
溫鈺停下腳步:“什么?”
“陛下恕罪。”楊宏朝皇帝行了個禮:“梁國的貢物,臣和屬下的衡輸令實在是無力征集。”
梁國。溫鈺淡淡問道:“梁國為何不肯向衡輸令獻上貢物?”
梁王多年留京、如今在穎都擔起文攝政王一職, 日常陪伴父親在京的是二公子,梁國如今在王世子的主持之下。溫鈺聽說過這位堂兄,為人貪財粗鄙得很, 一貫的上不得臺面、也不為梁王喜歡, 甚至春狩時代表梁國進京的也不是他——這樣一個人, 竟也公然違抗朝廷所下的衡輸策么?
還是朝廷積弱, 諸侯國勢力過大的緣故呀……
楊宏遲疑了一下:“王世子言:天子不應與諸侯爭利,梁國銅山是先帝賜予的私產,萬世罔替。因此即便是衡輸策, 也不該奪梁國的銅山礦產。”
溫鈺聽到這回復簡直是滿頭大汗:這位瞎說大實話的堂兄,也實在是太囧了。
說到梁國銅山,那就是可追溯到前朝的舊事了。當時梁王與先帝一母所出,梁王更得母后喜愛,又為先帝爭位出不少力;為了犒賞幼弟、慰藉母親,先帝將梁國所有大河山川所出都算梁王私產,從此不必向朝廷繳納,多年來梁國貢物也就是絲緞織物一類。
這個封賞本沒什么,哪個諸侯封君沒有私邑?無非是梁國的私邑更大些罷了。可梁王就國后,梁國境內居然開采出幾個儲量巨大的銅礦來。這些銅礦融成銅水倒進陶范,可就是響當當的一串串錢呀!梁國為此富得流油,先帝連腸子都要悔青。
可天子無戲言,先太后又寵愛幼子,先帝一直沒能把這些礦山收回。之后穎都兵亂,皇室的實力和威信都是大減,梁王多年在京輔佐病弱的侄子,這些事就更沒人提。
捫心自問,要是換了自己把這塊大肥肉吐出來,自己也不會愿意。因此當初欲行衡輸策時,溫鈺還特意在朝堂上問了皇叔,是否可以把梁國進貢的絲緞織物換成當地特產的銅的。
呃,他光明正大地問,梁王難道還能光明正大地不肯么……于是梁王在朝堂上高風亮節地肯了,結果一轉頭,家中世子鬧出這么一檔子事……
唔,施政第一年宗室就公然違抗、貢物收不上來,若是不解決,各個諸侯國彼此觀望,以后要再施行衡輸策、增加貢物可就難了。
想了一想,溫鈺問:“這些話是王世子下冊令說的,還是梁國的手下人說的?”
“世子沒有下冊令說。”楊宏苦笑一下:“但攔著衡輸令不讓征調銅錠、甚至還把衡輸令打傷的正是王府的人,這些話也是他們公然叫囂的。”
“既然不是王世子公然冊令,就可能是王府內一群擅自行事的豪奴了。”
溫鈺笑了:“朕自讓梁王處理這樁家事。”
一個“家事”輕輕巧巧就把梁國抗政的罪名摘了。世子再牛掰,上頭還有王呀,你楊宏只管往其余各國征東西去,不必有什么心理負擔。
至于梁王,嘿嘿,溫鈺早想好了。一會他就給這位便宜叔叔寫一封信,就說如今有這么一些不好的傳言,有下人仗堂兄勢力大放闕詞,梁國身為宗室一定要勇為天下先、大大地支持朝廷為妙——呼,夠給梁國面子了吧?你梁王如今身在帝都,要是得了這么個面子還敢做妖那可就真是太蠢了……
又與楊宏談論了一會政事,日醒偏移,溫鈺忽看到一個粉色的人影在宮女簇擁下在花園深處走過。他心中一個咯噔,叫楊宏先行退下。
是翎雪兒。
溫鈺驀然想起了舒無畏所說的,賀蘭磬誆騙他取太·祖帝后遺物的事。賀蘭磬為什么這么做?海國是不是對大乾早有不滿,公主對兩國的過往是否知情?
而最要緊的是,兩國的累世婚約是為了鎮壓凌煙閣上的惡龍而訂下的,海國是否知那惡龍底細、有鎮壓那惡龍的法子?
聽老太史的口氣和依十年前的記憶,惡龍擾動時出現的黑武士,其實是對公主不利的;公主依附大乾的天子也正是為躲避他們。若是能把惡龍一舉除去的話,所謂累世的婚約,其實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可是他能當面問翎雪兒嗎?
溫鈺站住了,他忽然一陣瑟縮。而公主像是也察覺到他的存在,腳步突然加快,沒多久就消失在花木深處了。
翎雪兒……
胸腔內一陣輕微的悸痛,溫鈺知道,他與翎雪兒之間,那些親近與信任再不復從前了。草木深深,他的心中充滿了蕭索。
離開御花園,溫鈺立即給梁王寫了封信,把“聽到的關于堂兄的不好的傳言”稍微提了一遍。
梁王收到信真是大驚大怒,給天子回信告罪之余,寫信把大兒子臭罵一通,信中不少諸如“爾為世子,不思立國之本,怎承我國基業”之類的嚴厲話語。
寫完想想還不夠,梁王又派一直跟在身邊的次子親自持信回國——梁國不將天子和朝廷放在眼里不是一兩日了;但此一時彼一時,梁王如今可不敢與朝廷硬磕,趕緊叫更機靈的次子回國分析時勢、□□兄長。
收到這樣一封信又被一貫看不順眼的弟弟當面教訓一頓,梁王世子真是氣得七竅生煙。更讓他生氣的是梁王知天子想要什么,高風亮節地把一整座銅山都歸還了朝廷。
那可都是錢呀,父親!
梁王世子心痛得幾乎要吶喊,弟弟走后仍是氣得簌簌發抖。幕僚趕緊過來。
“世子息怒。”
王世子依舊憤憤的:“父王是年紀太老昏了頭了!先帝賜予我梁國的私產,就算天子要奪,梁國不給又怕他怎的?我有錢就能建軍隊招壯士,若天子問責得狠了,梁國亦可攻破穎都,到時候……哼哼。”
山高皇帝遠,舒無畏攻破穎都反獲封王的事早在諸侯國中傳個遍了,梁王世子也沒什么忌諱的渾說。
“世子忍耐。”幕僚再勸:“王上現在帝都,哪怕為王上,梁國也不得不忍氣吞聲——好在,這都是一時的。”
唔,一時。梁王府上下都心如明鏡,王進京是為了早早占位、搶第一道排序的。
畢竟梁王在宗室中與天子血緣最近,若皇帝有個閃失——以他體質來看幾乎是必然——帝位總逃不出梁王一脈的掌心去,梁國所做無非是耐心等待罷了。若不為這個緣故,世子相信父王也不會這樣輕易地把銅山還給朝廷。
若父王繼承大統,將來的帝位自然是世子的;可這個等待,真真是難熬呀……
閉上嘴后,世子在心中默想。父王所謂的“不思立國之本,怎承我國基業”又是什么意思呢?
想到弟弟時刻隨父王在京,梁王世子真是一陣心驚肉跳。
“立國之本?立國之本!”梁王世子念叨著,忽然覺得自己領會到了父王的深意——
等不得了,父親!
作者有話要說:溫鈺:???
梁王:沙雕兒子!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可什么都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