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風驟雨般的穎都城亂在第二天就平息了。常年在馬背上與戎羌人相斗, 桐州軍打起閃電戰可是誰都不懼。他們不但一夜之間摧毀帝都守軍,還在諸侯大臣們反應過來前就拿出了天子封王的詔令。
于是這事變成神仙打架, 由叛臣謀逆的性質變為互相看不順眼的兩位大人大規模撕比。
世人對國師和武攝政王的過節沒有話說。桐州軍進城攻擊的是駐軍軍營和國師府,對尋常百姓倒是沒什么侵犯。封王詔令下達后舒無畏免除穎都百姓當年二成的賦稅,百姓們當然非常歡喜、都夸這新上位的武攝政王是個大大的好人。
由此帶來的國庫虧空和被桐州軍殺死的守軍撫恤金則由抄沒的國師府財產沖抵——舒無畏一舉解決了兩個大問題, 穎都的群臣都大跌眼鏡。他們第一次發現桐州都護可絕不僅僅是個會打仗的軍漢而已。
封王的儀式也在進行。溫鈺本人自然是不來的,他下詔稱身體欠安, 一切禮儀由梁王代為操·辦。戰戰兢兢的梁王只得組織群臣告天地、傳九錫。
一番典禮下來桐州都護成了名正言順的武攝政王;作為添頭,舒無畏給梁王也討了個“文攝政王”的名頭。從此大乾朝的攝政王文武兼具, 看起來頗為喜慶。
只是這文攝政王的名頭對梁王來說是苦差事,因為舒無畏其實百官奏事都會看, 但他既然是“武”攝政王, 一切需要和群臣杠的場合都讓梁王出面。于是文武攝政王合作的方式就變成了“反對由我,背鍋由你”,弄得梁王大為后悔、苦不堪言。
而新封的武攝政王, 在封王儀式結束、大馬金刀地坐在王座上對群臣說的第一句話就是——
——本王不是什么好人,爾等不要想著和本王耍什么陰私玩意!
群臣戰栗。桐州軍的兵馬早在舒無畏下詔獄時就已開撥,一連片的扎營穎都。他舒無畏又一次干起重生前攻城謀逆的勾當, 甚至因為這是第二次干, 干起來比重生前還要順手得多呢。
一切看起來都很順利, 除了那個人……
楓林御苑, 月下軒。
“陛下今日如何?”舒無畏著一身常服,在月下軒外低聲問。
青鸞輕嘆口氣:“還是那個模樣。”
春天已是過去了,時值初夏, 一個個青澀果子綴在枝頭。月下軒在夕暉濃蔭下愈發幽深,似乎又比過去更寂寥幾分。
桐州軍攻破穎都的當夜,世子護公主走了,百里長蹊不知所蹤;天子的近臣本來就沒幾個,由此便只剩青鸞孤零零一人。文武攝政王既立,溫鈺更把一切軍政事務都拋出去,一心一意呆月下軒只做個宅。
舒無畏冷靜下來后想當面對他解釋,可著人通報后只有這么幾個回復。
——陛下身上不豫。
——陛下心情不豫。
——陛下身上和心情都不豫。
他聽到這些回絕只能苦笑,只好請了青鸞細細把前因后果說予他聽。
沒想到青鸞頗為驚訝,告訴舒無畏天子自游船歸來后就一直昏睡,根本不知他被下詔獄的事,更沒有下旨殺他;而各類玉璽一向由璽符郎保管,沒有天子當面吩咐絕無可能有印信到百里長蹊手里。
舒無畏又借了過往案卷查閱,才知道即便真是皇帝賜死大臣的手詔,用的也絕不是他在詔獄中看到的那一枚。
他被騙了。
有人利用他下詔獄面臨絕境的時刻,巧妙地把他往前世的軌跡上推了一把。
那個人是誰呢?
這結果對舒無畏來說如當頭一棒,倒是青鸞對他的敵意消失了。青鸞嘆著氣說這估摸是天意,陰差陽錯的事態真往那什么“破軍犯主”的天象上發展。舒無畏對此不屑一顧。
——天象個球。
武攝政王說。
——這要真是天象,要么是天錯了,要么就是解釋天象的人錯了。
青鸞苦笑。
——不管是誰錯了,你都不要再拿這些去煩陛下。
——陛下又病了,病得不輕,你不要再煩他什么星星天象之類的東西。
于是才有了舒無畏日日都來探望的一幕。
“還是那個模樣?”舒無畏的指腹輕輕摩挲著劍,沉默不語。
青鸞朝他的劍又看兩眼:“你時時刻刻總把劍帶著?”
“慣了。”
若不是來來往往太過扎眼,舒無畏還會按桐州的習慣一直把甲穿著。他如今很多事務,桐州的文書每天源源不斷地快馬發來,帝都大臣們的奏折也會遞他面前;他放心不下溫鈺,常是傍晚趕來、黎明回去。他不帶大批護衛,朝中仇人又多,因此每次出行都持劍快馬、來去如星。
聽他這么說,青鸞便一笑:“是慣了殺戮?”
舒無畏一時無語,良久輕笑:“在你們看來我是個慣了殺戮的?”
“不要說我們,我是越人,我也來自桐州。”青鸞蹙眉:“陛下這病反反復復,我瞧著很是奇怪!
“很奇怪?你意思是他得的不是實?”舒無畏腳步頓了一躲:“要不我去請鴆姑娘?”
“阿鴆巫蠱幻術的本事厲害,治病研藥可不如我!鼻帑[搖著頭嘆氣:“再說你現在還能找到阿鴆?阿澧原是個放浪性情,沒想到如今也這樣膽小了。”
舒無畏攻破穎都的第二天,宋澧就帶紅鴆拔營而去,不讓青邑國陷這場泥渦。
“他放浪時是世子么?”舒無畏一哂:“世情是會變的!
他扔一顆石子到湖里,在水面劃一道漣漪。。
青鸞的目光隨那石子劃一道弧線:“舒將軍,你在穎都有仇人?”
“我十年間都在桐州,雖然入侍時與幾個公卿子弟打過架,但哪說得上什么刻骨仇恨?”
“那可怪了,那個背后害你的人……”青鸞不解:“為什么非針對你呢?”
舒無畏當然也不明白。他們沉默地穿過柳蔭,一個小黃門匆匆趕來,張皇失措地行一個禮。
“攝政王,青公公,陛下的情形突然不太好,太醫院的大人們請你們去!
青鸞吃一驚:“我離開月下軒時,陛下不還是好好的?”
“陛下應是做了噩夢,驚醒時突然便不好了!毙↑S門急得結結巴巴:“公公去看看就知。”
他還是個孩子,緊張起來便語無倫次。舒無畏拍拍他的背,與青鸞一道快步朝月下軒走去。
月下軒內擠滿了人,太醫們議論紛紛。看到舒無畏進來他們忙不迭地讓開,舒無畏遙瞰御榻邊心頭一窒:“怎么回事?”
他看到溫鈺緊閉雙眸,胸膛劇烈起伏,正在艱難喘息。他的臉色慘白,唇已是可怕的青紫色,竟是連氣都透不過來了。
三兩步搶到御榻邊,舒無畏環抱住溫鈺的腰扶他起來,讓他倚靠在自己身上。
“陛下!陛下?”
他低聲喚他,溫鈺的睫微微一顫,像是想要睜眼卻又氣息不足的樣子。他的五官本極秀美,此時眉尖緊蹙,呈現出極為痛苦的神情。
舒無畏忙握住他的脈門徐徐給他輸送真氣。溫鈺勉強睜開眼,突然咳出好些淤血來。小黃門忙過來為他接著免得污了舒無畏衣物,舒無畏一把推開他:“別管這個!”
他更多的為溫鈺灌輸真氣,溫鈺連連又咳又吐了好一陣,氣息才終于緩過來。經這么一遭他像是累極了,雙眸一閉,周身冷汗地又昏睡過去。太醫們也終于松一口氣。
舒無畏試了他脈搏半晌,朝太醫們看過來:“怎么回事?”
太醫們齊刷刷跪了一地,哆嗦著半天沒說出話來。青鸞嘆了口氣正要勸解,溫鈺在舒無畏懷中咳了兩聲,忽然開始低低呢喃。
“長蹊……”
這呼喚讓舒無畏的胳膊一抖,幾乎讓溫鈺落下來。他忙臂上一擁把他摟住了,深吸口氣,轉頭問小黃門。
“陛下剛才做噩夢時,也是在不停呼喚的?”
“是……”小黃門趕緊低頭,生怕這傳說中殺人不眨眼的武攝政王發火。
原來他是夢著了百里長蹊。因一心擔憂牽掛著急,才又犯了毛病。舒無畏想要自嘲的笑笑,卻只嘴角抽動一下。
凝望著溫鈺蒼白的臉良久,舒無畏朝跪了一地的太醫把手揮揮。
“都退下吧!
太醫們大氣都不敢出的走了,舒無畏抱溫鈺輕輕躺下。他和衣而臥,溫鈺被他攬著貼在身畔。
溫鈺的身上很涼,被舒無畏摟著又輸送真氣了好一陣,他的身上才漸漸暖和起來——逼宮過后,這已不知是舒無畏第幾次為溫鈺這樣舒緩病痛了。太醫的藥效太慢,青鸞的藥方太苦,米蟲嬌弱得一嘗就吐,也只有舒無畏這個人形充電器的效果好些。
身上一暖和,米蟲就開始不老實了。他腦袋在舒無畏胸前蹭呀蹭地想把這人形暖爐摟住,可惜只把胳膊抬一抬就覺累了,便把手指在舒無畏胸口輕輕地撓。
他在發懶,舒無畏卻立時懂了。他把溫鈺抱起讓他纏自己身上,轉過頭看他的臉。
“你是真睡著了么?”他輕聲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