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巫戚咳嗽著,浮游有些不知所措,但顯然也不好再鎖瞳,便撤了識心術。
候卿將她稍扶起一些,輕輕拍著她的背,被女巫戚費力抓住了手臂,只見她一邊咳一邊搖頭,好一會兒后才終是止住了。
女巫戚面色有些潮紅,卻沒有放手,緊緊盯著候卿,用盡了全力,倒是說出了話來,“卿兒……莫恨……不許……報仇!我們……欠……欠……主神的……”
候卿低著頭沒有說話,只是反手握住女巫戚的手,渾身顫栗著,不知在想什么。
“答應……我……不許……不許報仇!是我們欠……欠……咳咳……”女巫戚見他不應,心里一急,被一句話噎得又咳了起來。
候卿連忙拍著她的背,澀聲道:“母巫,別急,歇一會兒再說!
女巫戚一邊咳著一邊搖頭,抓著候卿的手指有些泛白,固執地想要得他一句承諾。
候卿看著女巫戚這模樣,卻如鯁在喉,一時有些說不上話來。
他身后的銀靈子見狀,滿心自責。原來先前蠱王的異樣是女巫戚出事了,可她當時卻那般想當然,沒放在心上。
若是當時多一分在意,會不會就能趕上了呢?
縱是趕不上,早一些救治女巫戚,是不是還能救回來?
她滿心都是這些如果,漸漸地都覺得好像是她害了女巫戚一般,心里難受得不行。
只是眼下她實在有些見不得候卿為難的樣子,猶豫了一下,還是主動湊到女巫戚身邊,哽咽道:“戚伯母……”
見到銀靈子,女巫戚的注意力果然被她拉了過去,沒有再盯著候卿,轉而向銀靈子伸了伸手,銀靈子連忙上前握住。
“靈兒……叫我一聲……母巫……”女巫戚費力說道,“我一直……想……留你……跟卿兒……一起……”
銀靈子一怔,繼而鼻頭一酸,淚水奪眶而出,只覺五味雜陳,一下子都從心里迸發出來,撐得她一顆心又脹又痛。
她偷眼看了看候卿,只見他低頭垂目,看不到神情,不知在想什么,銀靈子有些無措,不知該如何回應才好。
女巫戚見狀,無奈地去拉候卿的手,往銀靈子的手邊湊,她氣力不濟,扯得很是吃力,銀靈子連忙將手湊了上去。
候卿想到自己先前心里的打算,只覺心中悶痛,久久緩不過勁來,只是怔愣地看著四手交握在眼前碰在一起。
便聽女巫戚叮囑道:“卿兒……你……你要……主動……一些……靈兒……是……好姑娘……你……要好好……待她……勿有……族群之見……毀了……幸!
候卿長睫一顫,原來他的心思母巫都知道!
幸福本來觸手可及,離他那么近,就差一點就能夠到了。
候卿閉了閉眼睛,心痛如絞。
許是方才那句話說得長了,女巫戚說完喘了會兒粗氣,一時說不出話來,轉而看著銀靈子,目光殷切。
銀靈子靜靜地看了半晌,終是咬了咬唇,豁了出去,反正她是愿意的,不能讓女巫戚留遺憾!
“母巫放心,我會留在卿哥哥身邊好好照顧他的!”銀靈子軟軟糯糯地說著,突然湊近了女巫戚,在她耳邊輕聲道:“不管他愿不愿意,不管會有多大阻力,反正我臉皮厚!”
女巫戚啞然,扯了扯嘴角,五官都舒展了開來,沖著銀靈子輕輕點了點頭,眼中滿是笑意。
銀靈子也笑了,可笑著笑著又哭了,對她那么好的女巫戚,就要再也見不到了。
女巫戚本來心里一直放不下的就是候卿,怕她撒手人寰后他性情孤僻不得開解,好在有銀靈子陪著他,她看得出來,候卿對銀靈子并非全無情意的。
之后的路便是他們自己走了,緣分如何,她也操不了心了,畢竟她自己的姻緣,都是無可奈何。
女巫戚稍稍側頭,看向那個她一生的執念,緩緩向他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他,卻終是力盡只碰到了他的一片衣袖。
便在她的手要落下的剎那,被一只指節分明的大手給截住了,共工先前一直低著頭,眼下視線卻落在了女巫戚的臉上。
一陣風吹過,將地上的紫槭吹得飛舞起來,又翩翩落下,映得共工眼中泛起點點紫色,只是轉瞬又恢復了原樣。
候卿與銀靈子此時的注意力都在共工握著女巫戚的手上,并沒有注意其他。
候卿有些意外,都說當時是女巫戚對共工用了**,共工對女巫戚毫無情意,可他的手為何在顫,他眼底那化不開的哀傷又是為何?
便在此時,共工忽然略一起身,跪坐到女巫戚身側,稍稍用力,想要將女巫戚攬過去。
候卿一怔,下意識沒有放手,卻覺出女巫戚稍稍掙扎了一下,他低頭看去,只見女巫戚正望著共工,眼神已有些難以聚焦,眸中卻滿是異樣的神采。
這神采候卿只見過一次,便是在當初共工來接他回不周山時,女巫戚一番打扮后來到巫祠前廳的時候。
這時銀靈子扯了扯候卿的衣袖,小聲道:“別讓母巫遺憾,就從了她的心意吧。”
候卿不勝唏噓,暗暗嘆了口氣,還是小心地放了手,讓女巫戚整個人都靠在共工懷里,隨即往后挪了挪,跪坐在不遠處,卻與他們隔開了一些距離。
此時的九黎正是舒適宜人的時節,然而微風拂面卻感覺不到一絲愜意,反因那一陣陣濃稠的血腥味令人有些作嘔。
本是萬里無云的正午時分,天色卻如夕陽火燒般一片血紅,紫槭葉在血色照耀下泛著詭異的紫紅色,隨風沙沙搖曳,搖搖欲墜。
女巫戚便在這一片紫紅中躺在共工懷里,癡癡望進共工眸中,那里有自己的映像,早已風華不再。
眼中不覺泛起了漣漪,淚無聲而落,一滴接著一滴,似欲將千年的念想流盡,卻綿綿不絕,縵縵奈何。
良久,女巫戚顫顫巍巍伸出手,拾起自己一縷銀發,又拾過共工胸前一簇青絲,慢慢將兩縷發絲纏繞在一起,一點一點,繞成了同心結。
她將同心結捏在手里如若珍寶,出神地看了一會,忽而咳了起來,手不慎一松,結散發落。
待緩過氣來,青絲銀發已各歸其位,便似從未有過交纏,女巫戚看在眼里,心中一緊,絲絲苦味漫上心頭。
原就是錯了,一切皆徒勞。
女巫戚只覺力氣在一點點流失,眼神開始渙散,卻仍盡力看著共工,用盡最后一絲氣力說道:“我……對不起……此一別……我終是……不用再……再……候卿了……”
話音未落,女巫戚的手已泄了勁,緩緩往下滑,卻被共工緊緊地握住了,只見他突然俯下身來,在她耳邊悄聲說道:“若非我愿,**還奈何不了我!
女巫戚已然散開的瞳孔凝了一瞬,隨即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候卿驚覺女巫戚的氣息流逝殆盡,勐地抬起頭來,撲到她身邊時,便見她嘴邊凝著一抹淡淡的笑,看上去平和滿足,了無遺憾。
“母巫……”
候卿喊得很克制,怕擾了女巫戚最后一瞬的幸福,只是眼前的水霧模糊了女巫戚的樣子,怎么也控制不住,他不住擦著眼睛,來日太長,他想盡可能記住女巫戚的模樣。
銀靈子跪在他身后,哭得不能自已,卻沒有發出大的聲響,她懂候卿所想。
而就在此時,一旁的紫槭樹忽然無風而動,落葉紛飛,剎那間漫天紫光飛舞。
不多時,一樹繁葉落盡,全都覆蓋在女巫戚身上。
共工一直默默地抱著女巫戚,看著眼前這景象有些發怔,直到覺得手上一重,才驚覺這落葉似是在將女巫戚往下壓!
他下意識抱緊了女巫戚,手上卻愈來愈重,雙手不住顫抖起來,甚至催動神力抵抗,就是遲遲不愿放手。
候卿與銀靈子看這落葉竟似有千斤重,也是震驚不已,一時間都愣在那里,倒是浮游見共工手上都勒出了血印,忍不住出聲勸道:“主神,人死不能復生,您放手吧!”
候卿這才發現共工的異樣,只見他手上開始有血滴落下來,而女巫戚在他懷里幾乎被勒變了形,心里就像被什么狠狠揪了一把,無名火起,沖上前去對著共工吼道:“生前不惜,死后又何苦?你在較什么勁?懲罰自己還是懲罰母巫?!”
共工渾身一震,他沒有要懲罰誰,他只是意難平,一顆心被碾得難受,想要抓住些什么。
手上泄了勁,紫槭葉轉眼便將女巫戚掩埋,沒入黃土,而那些槭葉卻未跟著入土,而是壘于土上,形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紫丘。
隨后紫光逐漸黯淡,直至歸于平靜,再看槭葉,已是干枯一片,紫槭樹亦凋零殆盡,成為一棵枯木。
共工愣愣地盯著這一地枯葉。
恍惚間,還是那年神臨祭,槭葉紛飛如紫紅飄絮,她翩翩起舞,似一只靈婉紫蝶,靈動飄逸,美不勝收,一下子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情不自禁地向她走去,卻不料竟走入了她的一生,只有他自己明白,這一世糾纏,不止是女巫戚一廂情愿而已。
當初分明可不為**所惑,是他半推半就任其縱情,后來他也多少察覺到候卿的存在,明知不應將神族血脈留在人界,他卻不忍女巫戚受骨肉分離之苦。
但就是這無故惹凡塵,藕斷絲又連,反而將她推入了萬劫不復的境地!
如今伊人永逝,痛徹心扉。
共工默默地閉上眼睛,遮住了滿目心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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