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下的銀峰雪色瑩藍,好似絨布,流溢著裊裊的弦音。
巍峨的雅庫特雪山綿長,印在星空那雙深邃的眼眸中,它俯瞰著偌大的通古斯草原。
夜色中響起的火不思,襯著耀眼的篝火。
年輕的草原兒郎,正在等著遠方的來客。
馬蹄聲漸近。
吁!
馬嘶。
一男一女翻身下馬。
這二人正是李承煦與她的嫂嫂鮮于子裳。
一位黝黑的少年興奮的跑過來斟酒敬客。
他們認為美酒是食品之精華,五谷之結晶,拿出最珍貴的食品敬獻,是表達草原牧人對客人的敬重和愛戴。
阿布爾獅郎將美酒斟在金杯中托在長長的哈達之上,唱起動人的涂克冬傳統的敬酒歌。
“酒喝干,再斟滿,今夜不醉不還......”
火不思的旋律飄揚在夜空中。
李承煦正想拒絕。
“不可,你若是推讓不喝酒,就會被認為是瞧不起他們,不愿以誠相待。”
鮮于子裳微微側過身子小聲道。
她從阿布爾手里接過酒杯,用無名指蘸酒向天、地、火爐方向點一下以示敬奉天、地、火神。
李承煦隨即接住酒,依樣畫葫蘆,接酒后也用無名指蘸酒向天、地、火爐方向點一下。
其實不會喝酒也不用勉強,可沾唇示意,表示接受了草原人純潔的情誼。
不過很顯然,李承煦并不知道,而且他的酒量不差,前提是和漢人想比。
“額格其,我快想死你了。”
阿布爾獅郎開心地說道。
“你是?你是阿布爾!”
鮮于子裳認出了面前黝黑的少年,“額格琪也想你。”
她拉著阿布爾的手,上下打量,“快讓額格琪看看,都長這么高了。”
說著還摸了一下他的頭。
阿布爾嘟著嘴,“都說了多少遍了,摸頭會長不高的。”
鮮于子裳笑了笑,“你已經夠高了,還記得那時候你還是個光屁股的,現在額格琪都要仰頭看你了。”
似乎說到了少年的糗事,他扯開話題,看了一眼鮮于子裳身邊的男人,“這是額格琪的布思貴嗎?”
鮮于子裳偷瞄了他一眼,轉身對阿布爾說道,“不是,他只是額格琪的一個好朋友。”
“哦,這樣啊。”
阿布爾并不失落,說實話他不太喜歡這個長相秀氣的男人。
“他前面說的什么意思?”
李承煦湊過身子,正好聞見她的發香,鼻尖聳了聳。
鮮于子裳原本并未多想,不過是蹭到了發絲,不知怎的卻被這冤家撩撥了。
她紅著臉,胡亂說道,“就是夸你好看。”
“姐姐,快來,阿哈給你準備了好東西!”
阿布爾在不遠處的篝火旁揮著手。
“走吧。”
人們手拉著手圍著篝火歡歌起舞。
李承煦拉著她的手,他看見飛舞的模樣,多想時間就停留在這一刻。
跳累了坐在草地上歇息。
不時有人上前敬酒,與其說是敬酒不如說是拼酒。
大多都是鮮于子裳當年的追求者,草原人不懂漢人束發那一套,也沒那么多的倫理規矩。
喜歡就是喜歡,就像當年阿米爾汗王看上的女人一向都是強搶的,這是個強者為尊的地方。
可他們看李承煦細皮嫩肉的,又是遠方而來的客人,怕有個什么閃失,這才不約而同的想起拼酒這一招,想讓他在鮮于子裳面前丟臉。
草原男兒個個善飲,便是女子喝上三五碗的烈酒也不礙事。
尤其是阿古拉部的人,涂克冬的圖騰用的是巍峨的雅庫特雪山。
所以他們自認自己是大山的子民,是雅庫特雪山給了他們生命。
區區幾碗酒,如何扳倒大山。
饒是李承煦酒量極佳,可也經不起這般熱情。
鮮于子裳看著有些心疼,又有一人上前敬酒,她斜了一眼,那人沒趣的退下。
不僅僅是因為她的身世,更因為她的實力。
即便多年未見,那些她曾經的追求者對那時的記憶仍舊歷歷在目。
唉,往事不堪回首。
“阿布爾。”鮮于子裳喚來一旁正在逗弄狼崽子的少年。
“去端一碗酥油茶來。”
其實此時若喝些醒酒湯才是最好,可草原人善酒,很少喝多,就算喝個酩酊大醉,倒在地上,也會被夜半的涼風吹醒。
所以,這不需要醒酒湯。
鮮于子裳知道哪里有食材,她自己也會做。可她放心不下李承煦,所以只能讓阿布爾端來酥油茶湊合一下了。
阿布爾端著一大碗酥油茶過來,遞給了鮮于子裳。
李承煦從她手里接過酥油茶就狼飲,不少茶水都從嘴角流下。
“你慢些喝。”
鮮于子裳輕輕拍著他的背,慢慢的變成由上而下的輕撫。
可李承煦只覺著喉嚨火辣辣的疼。
此時一名壯漢走來,用蹩腳的漢語說道,“阿骨打讓你去見他。”
鮮于子裳認出這是巴拉,阿古拉部鐵木氏的哈拉達,曾經心比天高的涂克冬巴圖魯,如今那個人的部下。
巴拉朝二人行了一個草原禮。
緊跟著巴拉走到熟悉的金帳,金帳左邊還是喜歡掛一個獨角的牛頭。
這是涂克冬老一輩的傳統了,牛代表強壯、堅毅,而斷角則是為了警示后代,金帳,亦有可能化作虛無。
當然,還有另一種說法,涂克冬是騰格里的罪民,斷角是騰格里對他的懲罰。
巴拉掀開簾子,“汗王在里邊等你。”
鮮于子裳謝過他,走了進去。
李承煦卻被攔在了外頭。
“汗王要見的只有他一人。”
鮮于子裳給了李承煦一個放心的眼神,走進了金帳之內。
比翼和鳴雙鳳凰,欲棲金帳滿城香。
金帳長九丈九,寬五丈五,譽為漢人的九五至尊。
最前邊是擺了一張金絲楠木的矮桌,談不上雕工精美,但十分圓滑、紅潤。
阿骨打最是講究,桌的最左邊永遠會放著三把刀————兩把環刀,一把短刀。
環刀是他的阿布在他祭冬慕的時送給他的禮物。
也是他第一次掏熊洞時所用的環刀。
“古語:鬼打卒得,取二三寸燒末,水服,腰刀者彌佳。”
短刀的刀鞘鑲嵌了一顆翡翠,成色極佳,約莫手指大小。
刀鞘上還刻了十四朵薩日朗,十四是涂克冬的幸運數。
刀身上有十四個孔,間隔極小,刀把上刻著星辰,那是草原的星空。
他給此刀取了講究的名字,千弒。
千弒雖從未沾染過鮮血,可阿骨打卻時不時用羊皮紙擦拭。
右邊有一根木雕,雕的是雄鷹,沒什么稀奇,不過是個老物件,有些感情,大抵是舍不得,便一直放著,都落了灰塵,顯然他并不喜歡這根木雕。
正中央擺了一只烤全羊,以阿骨打的講究,可以享用好幾個時辰,身后是涂克冬的圖騰——巍峨的雅庫特雪山。
鮮于子裳微微欠身,行的是漢禮。
阿骨打并未抬頭,拔出千弒割下了一塊羊肉塞入嘴中細嚼慢咽地品味,他的姿勢很優雅,若非一身草原長袍,留了幾根小辮子,所有人都會以為這是漢人的哪家貴公子。
他的辮子有九根,這是有講究的。
阿古拉部只有勇士才配擁有辮子,大多的草原兒郎若是成功的完成了祭冬慕后都會有一根,而辮子的數量愈多,則代表此人地位愈高、愈尊貴。
傳聞當年阿米爾汗王有足足十一根辮子。
阿布爾獅郎一直很想要屬于自己的辮子,這也是他對祭冬慕如此上心的緣由之一。
鮮于子裳往前走了既不去,再次微微欠身,行的依舊是漢禮。
阿骨打其實早就瞧見了,他蹙了一下眉頭,但很快舒展,拿起精致的茶盞抿了一口。
繼續埋頭割下一塊羊肉塞入最重,雖然他用千弒當餐具,但這并不代表千弒是把鈍刀,相反他十分鋒利。
過了一盞茶,鮮于子裳欲再次行禮,卻聽見座上人說道,“坐吧。”
那是她許久未曾聽過的熟悉的嗓音,還是那么溫柔,如沐春風,又似秋雨。
她坐在了獸皮墊子上,軟軟的,不刺,她有些不敢確認,于是摸了摸,心里有了底,但更多的是感動。
他還記得,鮮于子裳這般想到。
“你說羊毛墊膻味重,牛皮太涼,所以我去雅庫特雪山特意替你尋來的雪熊毛做成墊子,快試試,舒服嗎?”
她的腦海里想起這樣一句話。
這個男人永遠是那么溫柔、那樣的細心。
阿骨打用帕子擦了擦嘴唇,倒了一些酒在千弒上,用羊皮紙細心地擦拭起來。
“漢人那可住得習慣?”
“回汗王的話,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妾身談不上習慣與否?”
鮮于子裳回道。
“汗王?”阿骨打放下千弒,刀上的油漬并未擦干凈。
“好一個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好一個妾身,漢人的那套規矩你倒是學了不少。”
阿骨打冷哼一聲,語氣明顯有些不悅。
“這次回來做什么?”
阿骨打重新拿起刀擦拭。
“借兵。”
“為了什么?”
“殺一個人。”
鮮于子裳盡量讓自己說得平淡一些,可是一想起那件事,她就恨不能將那人活剝了。
“你以為我會把涂克冬的勇士借給你去殺騰格里的子民?而且你別忘了,你如今是個漢人。”
阿骨打并不驚訝,他起身,緩緩走到鮮于子裳面前,將千弒在她的面頰上游走。
鮮于子裳神色平靜。
“你不害怕?”
她沒有回答,只是眨了一下眼。
“千弒還從未飲血,今日便拿你祭刀吧。”
阿骨打舔了舔嘴唇,有些邪魅。
“你不會這么做的。”
鮮于子裳并不慌張,相反有些想笑。
“你對自己這么自信可不是件好事?”
阿骨打擺弄著千弒,嘴角盡是玩味。
“我并非對自己有信心,我是對你有信心,”鮮于子裳無愧是草原女子,膽大卻心細,“這張雪熊毛墊說明了一切。”
“啊哈哈哈哈!”
放肆的笑聲回蕩整個金帳,帳外的李承煦有些擔心,想要硬闖,卻被巴拉山一般的身子擋住。
“不愧是涂克冬的血脈,不愧是我阿骨打的額很督。”
誰能想到鮮于子裳竟然是阿古拉部涂克冬氏的人。
其實她是隨的額吉姓鮮于,她的額吉是那是草原上最美的女人,擁有無數的追求者,自己的阿布自然也是其中一個。
可她的額吉起先并看不上阿布,至于他們后來為何在一起,有人說是阿布將額吉強搶來。
這在草原并不少見,況且鮮于氏那時成了眾矢之的。
額吉是最后一個鮮于血脈了。
阿古拉部內的大多兒郎喜歡她只是因為她的美貌,但打心底里根本看不起她因為她的姓,尤其在那件事發生后。
“兵,我一個都不會借你,仇我也不會幫你報,但人我會給你帶來。”
阿骨打坐回獸皮墊,“你是騰格里的子民,身體里留著涂克冬的血液,但更重要的是,你是我阿骨打的額很督,父親以你為恥,百姓看不起你,可那又怎樣,如今的我才是這里的天,我就是他們的騰格里!”
“阿哈......”
她真的很感動,鼻頭酸酸的,他的阿哈依舊還是像兒時那樣會護著她,就像那時會沖出來把她擋在身前一樣。
鮮于子裳叫的很小聲,可憑借阿骨打的耳力還是聽到了,他很欣慰,平靜了許久的心,再泛起波瀾。
“過幾日就是祭冬慕,我讓阿布爾參加了。”
阿骨打平淡道。
“算算年紀他也十六了,是該參加了。”
鮮于子裳清楚得記得兒時的阿布爾是個只會哭鼻子的奶娃娃,如今一轉眼,竟然也要去參加祭冬慕了。
如果她知道阿布爾能徒手殺狼怕是會更加驚訝。
有些事他不想、操之過急,又倒了一些酒,低下頭繼續擦拭刀身。
鮮于子裳看了一會兒說道,“都說了好多遍了,這把刀不是那么擦的。”
她從懷中取出帕子,示意阿骨打遞出刀。
他一愣還是交了出去。
她接過刀,放到嘴邊哈了一口熱氣用帕子擦拭起來。又將刀上撒了些馬奶,再次擦拭,如此反復了幾次。
刀,锃光瓦亮。
“還是你擦得好,從小就屬你擦得最干凈。”
阿骨打接過刀,瞧了瞧,笑了笑,像個得了心愛玩意兒的孩童。
鮮于子裳就那么看著他,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兒時,回到了碧藍的天空下,回到了一望無際的通古斯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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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額格琪
妹妹——額很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