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文靜醒來,有一瞬間忘了自己是誰。
啊,她慢慢地想起來,她的名字叫肖文靜,二十八歲,無業,獨自生活在上海。
她靠在床頭看了一會兒書,抽出書簽,想把昨晚睡前余留的半本讀完。看著看著倦意上來,她的姿勢從坐到半躺,最后翻過身,合眼。
這一覺睡到下半五點過半,徐徐睜眼時,床頭正對著的窗戶半敞,天色漸昏,氣溫也比白天降下許多。
肖文靜小小地打了噴嚏,揉著鼻子懶洋洋地爬起身,趿拉著拖鞋走到對角的衣柜前,打算換了衣服出門覓食。
拉開占據整堵墻的衣柜門,架子上密密麻麻地排滿一套套搭配好的衣物,用防塵袋裝好,每個袋子外面都貼著字跡清晰的條目和彩色效果圖。肖文靜看也不看,直接彎下腰抓了一坨皺巴巴的東西出來,隨手關攏門。
她抖開那一坨,抽出條牛仔褲,然后是一件紅黑格子的蘇格蘭絨襯衫,慢條斯理地換掉現在穿的睡衣。
換好外出的衣物,肖文靜又拿了手機和錢包,趿著拖鞋走出自己的房間。
客廳里闃無人聲,落地窗的三重紗簾靜靜垂落,連絲風都透不進。
這是一套兩室一廳七十來平米的小戶型,多出來那間臥室被改成藏書室,定期清潔保養,大部分時間嚴密地鎖著,以保護這家里最珍貴的財產。
肖文靜路過客廳那組布藝沙發,瞄到上面扔著她遍尋不到的耳塞,連忙一把撈起來,她已經坐壞了三對耳塞一副墨鏡再加一個ipad,真不需要再刷新記錄。
在玄關換鞋的時候肖文靜照了照鏡子,幸好照了,鏡子里那女人頂一頭蓬飛的亂毛,尾端居然還殘留半條小辮子。
她趕緊扯掉扎辮子的發圈,讓長發散開,又隨手撥弄了幾下,亂發就變成了發尾蜷曲的自然長卷……
肖文靜等電梯時,身后傳來保險門撞攏的聲響,她心里也跟著狠狠撞了一下,不敢回首,耳朵卻緊張地豎起來。
腳步聲很快接近,停在她身后半步,他們這幢樓每層只有三戶人家,短短的走廊另一側是常年不閉的透氣窗,光線充足,擦洗锃亮的電梯門倒映著肖文靜……和她身后的男人。
那是個很英俊的年輕男人,大約二十七八歲,穿白色襯衣和淺色長褲,襯衣扣到領口,系一條細細的條紋領帶。
他戴著一幅無框眼鏡,度數應該不深,隔著鏡片仍能看清他一雙深黑色的眼瞳。鼻梁很挺,嘴唇緊緊地抿著,拉扯下顎線條,“顯得”有點不耐煩。
肖文靜不知道他是真的不耐煩還是無意識造成的錯覺,她私心希望是后者,這人長了一副社會精英的面相,可脾氣不好的精英就沒那么值得喜歡了。
是的,她喜歡他。
她暗戀著她的鄰居楊慎思。
肖文靜泡好一壺茶慢慢地品,又到隔壁書房挑了本書讀完一章,看看時間差不多,進廚房準備做晚飯。
她大多數時候懶得做飯,但也有例外。肖文靜其實是個軟綿綿的妹子,即使心情不好也很少發脾氣,有人通過購物減壓,她的發泄方式就是烹飪。
打開冰箱一看,青菜和雞蛋都沒有了,冷凍室還剩半塊生肉,大約七八兩,也不知道是哪天存下的。
肖文靜關攏冰箱門,手指點著門上貼的表格查了查,橫行菜品,豎列日期,肉那一項在星期一那格打了個勾,意思是兩天前買的肉。
還算新鮮,那今天就不用再買肉了。肖文靜心里合計了一下,那半塊肉是五花肉,她想用來做一道櫻桃肉,蔥姜蒜什么的需要買;單肉菜吃起來太膩,再買把青菜煮個湯。
都計劃好了,肖文靜找出記事本,周密詳盡地寫上條目,檢查無誤,這才換衣服拿錢包出發。
她的家在上海的新區,因為是市級重點開發區,引進了全國乃至世界各地的高新技術產業,市政規劃嚴整,街道清潔,零星幾個住宅小區點綴在諸多的工業園區之間,仿佛沙漠屯田圍繞中的婆娑綠洲。
唯一的缺陷是生活不夠便利,百度地圖顯示,距離肖文靜家最近的大型超市坐公車要繞行四十五分鐘,走路一小時零十二分,自行車全速前進,單程怎么都要二十分鐘。
肖文靜自然沒必要騎那么快,她又不趕時間,在樓下取了車,悠哉優哉勻速前進。
其實肖文靜喜歡這遠距離的購物之旅,她太宅了,偶爾需要目標明確的行動來使死水一片的生活泛起漣漪,上海又是著名的旅游城市,春末夏初,連行道樹都是粉瑩瑩的玉蘭,迎面的風把她散開的長發撲到面上,有點癢,香樟樹投下大片的陰影被她的車輪碾到身后。
耳機里奏著一曲輕快的木吉他,讓肖文靜的心情也像被風吹著那樣飄起來,明亮愉悅。
她住在六號樓,從東門出去得穿越整個小區,順著行車道騎了半分鐘,迎面“突突突”開來一輛電拖車,她眼尖,認出是送快遞的小哥,連忙摘下耳機沖他招手。
和任何一個宅女一樣,肖文靜沒能抵御網購的誘惑,快遞小哥三天兩頭上門,已經和她熟識了,被她招呼著便笑呵呵地停下來。
“有我的件嗎?”肖文靜問著,看車籃里有瓶沒開封的礦泉水,順手遞給小哥。
“有。”快遞小哥回頭在拖車上揀選,很快挑出一堆來,肖文靜就騎在自行車上一件一件地給簽收。
她小時候練過,鋼筆字寫得端正清逸,快遞小哥喝著水在旁邊看,收件人簽名和發件人潦草的字跡對比鮮明。
“咦?”肖文靜抽出正準備簽的一件,“這個弄錯了,不是我的。”
快遞小哥仔細地看了看,果然錯了,地址除了門牌號,和她幾乎相同,收件人那欄里寫的卻是一個全然陌生的名字。
“是繁體字。”肖文靜有點近視,瞇著眼睛辨識,“楊……慎……思。”
她把屬于自己的快遞都堆進車籃里,噙著滿意的微笑目送快遞小哥,迎面一陣風送來早開的桂花香,肖文靜心曠神怡,聞著聞著,總覺得有哪里不對……
等等!
除了門牌號和她的地址幾乎相同——
那是男神的件!
下班出來,楊慎思拒絕了同事聚餐的邀約,因為今天是他的采購日。
由于家和超市的距離太遠,楊慎思把大采購時間固定為每周一次,臨時缺什么東西直接在小區門口的便利店購置,只有每周二晚間才會整理冰箱門上的便利貼,列出采購清單,周三下午直接由公司出征超市。
之所以選周三,因為周四周五是公司最忙的時段,周六日加班比放假多,反而別人比較忙的周一至周三,楊慎思相對較閑。
當然,真要說起來,他每天都很“閑”。
楊慎思冷笑一聲,轉動方向盤拐彎,從寬闊的正路斜插進一條窄道。從這條街到超市要過兩個岔口、三個紅綠燈,堵車是常事,看著便利實則浪費時間,有經驗的司機都不會貪那點近。
楊慎思從來不操那個心。
他一路綠燈,窄道上只有跟在他屁股后面和遠遠跑在他前面的車,既沒遇到并行也不見迎面來人,暢通無堵地跑了五分鐘,順利到達超市。
附近只有這一家大型超市,所以任何時候都客流量大,超市門口人頭涌涌,露天停車場擠得滿滿當當,新來的車繞了一圈找不到空位,只好委委屈屈地往前開,停到下一個街口的地下停車場。
楊慎思開著他的奧迪Q5剛到超市門口,停車場里正有一輛車出來,他輕巧地倒進去,占領那個車位。
會到這家超市的多是住附近小區的人,附近小區的住戶又大都是高新區各大公司的員工,高薪高學歷,人員素質穩定,所以人多卻秩序井然,楊慎思隨著人流很快進入賣場,分到一輛購物車。
他推著購物車直奔生鮮區,路過蔬果區時瞟到一個穿蘇格蘭絨襯衣、蓬松長卷發披到肩后,細腰長腿的背影。
楊慎思腳步一頓,他見過太多漂亮女人,但這個女人有本事讓他忽略不能。
這不是隔壁的小清新嗎?
肖文靜挑了顆新鮮水嫩的包菜,打算晚餐加一道手撕包菜。排隊稱重的時候,聽到隔壁生鮮區傳來陣陣喧嘩。
“生鮮區搞的抽獎活動,”稱重的營業員看她好奇張望,笑著解釋,“有人抽中了一等獎:新鮮的澳洲大龍蝦!”
“啊,”肖文靜羨慕地又踮起腳望了望,人實在太多,阻隔了視線,“他運氣真好。”
…………
……
初夏時分,東邊天色已經亮得很早,肖文靜拉開書桌對面的窗簾,使勁推開窗戶,迎著晨光和微風深深呼吸,整個人精神為之一振。
她燒水泡茶,彎腰按亮主機電源鍵,正打算坐下,“唰”一聲,電水壺和主機同時歇火。
肖文靜呆了一秒才反應過來:停電了?
上海向高新區優先供電,肖文靜自從搬到這里還從未遇過停電。她不死心地又試了試電燈開關,接著跑去檢查電閘,最后出房門到走廊另一頭的電配房看電表,總算把這事給整明白了。
……她忘了買電。
肖文靜愁眉苦臉地拖著腳步回家,沒精打采地換好衣服,抓了錢包和電卡,下樓到小區對面的銀行充值。
回來的時候路過麥當當,她多少年沒吃過M記的早餐,一時心血來潮,進去給自己買了一份。
香噴噴的早餐讓她心情好了點,小聲哼著歌一路遛達,遇到出來晨練的老人和小孩兒,還高高興興地沖人家打招呼。
好心情一直持續到抵達家門,伸手掏鑰匙……肖文靜又呆住了。
楊慎思失眠的癥狀愈演愈烈,近些日子要到凌晨四點才能合眼,迷迷糊糊陷入淺眠。
隔壁的女人不知道發什么神經,大清早起來開窗戶,金屬窗框撞得“砰”一聲,他立即驚醒,只覺心臟在胸腔內失序地上躥下跳,跳得他惡心。
楊慎思瞪著天花板,耳邊清晰地聽到那女人在房間內走來走去,走來走去,電水壺“哧哧”響,電腦主機“嗡嗡”響。
他罵了一聲,仿佛這一聲引發奇跡,一瞬間,那邊所有的噪音都消失了,利落得像是用鋒利的刀刃把黃油切斷。
楊慎思很滿意,他唇角勾起一抹笑容,閉上眼試圖再次入睡。
“嗆啷”,隔壁的保險門開了,那女人穿著硬底拖鞋出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的心上。
楊慎思倏然睜眼,惡狠狠地繼續瞪天花板。
最后一聲拉門的巨響過后,隔壁終于徹底安靜下來,楊慎思聽出那個女人坐電梯下樓,大大地松了口氣。
事實證明,他這口氣松得太早了。
三十分鐘后,楊慎思怒氣沖沖地跳下床,一把推開房門,朝著那個可惡的女人狂吼:“你有完沒完!?”
肖文靜被他吼得臉青唇白腦袋發懵,下意識地一縮,躲到開鎖師傅身后。
她長得小,既清秀又荏弱,開鎖師傅不樂意了,停下手里的活計,板著臉斥責:“我說小伙子,你這脾氣可不招人待見,好好說話不行嗎,吼什么?”
楊慎思沒理他,瞪眼看肖文靜,她從開鎖師傅的肩膀后頭露出兩只眼睛,與他淬著火的目光撞上,飛快地又縮了回去。
她越躲楊慎思越怒,怒極倒不吼了,伸手搭在門框上,另一只手耙了耙頭發,冷聲向開鎖師傅解釋:“我昨天睡得晚,她大清早就起來弄出各種響動,房子隔音太差,我一直就沒睡著,九點還要上班……”
肖文靜又偷瞧了一眼,看他穿著灰藍色豎條紋的睡衣睡褲,黑漆漆的頭發向四面支棱,臉色因為沒睡好顯得蒼白。大約出來得太急,他連拖鞋都沒穿,光著腳踩在冰冷的地磚上,隔一會兒就不舒服地換換腳。
很狼狽,和他平時精英的樣子太不一樣……不過還是很帥就是啦……
開鎖師傅同情地安慰了他幾句,楊慎思敷衍地應著,拿眼瞪肖文靜,她只要冒個頭就被他瞪下去,配合默契,倒像打地鼠。
肖文靜鼓起勇氣,終于有一回頂住了他目光的壓力,小小聲說了一句話。
楊慎思氣消了一點,皺著眉頭沒好氣地問:“現在又知道小聲了,你說什么?”
“……八點五十……”肖文靜的聲音就比蚊子哼哼大一點,“你快遲到了……”
楊慎思:“……”
“和男神說話了,還知道了他的名字。”
這條發到朋友圈,像是平靜的池子里擲進一坨巨石,水面下的魚被砸得統統躍出來,肖文靜的朋友爭先恐后搏存在感。
朋友甲:求男神照片!
朋友乙:+1
朋友丙:+2
朋友丁:+3
……
只有老同學葉子襄夠酷,沒參加這種無聊的排隊,另辟蹊徑地留了一句:“你男神不是我嗎?”
同學甲:絕對的,葉子襄才是肖文靜男神!
同學乙:+1
同學丙:+2
同學丁:+3
……
肖文靜:“……”
這兩條留言都讓她頭疼,琢磨著不知道該怎么回。
男神照片肯定是不敢給,不是有某個理論嗎,世界上任意兩名陌生人之間通過六個人就可能認識,她的朋友圈里天南地北三百六十行的人都有,指不定就有楊慎思的熟人。
葉子襄那句話她也不敢接,同學六年,以往的經驗太慘痛,她說不過他,輕易就會被他帶進溝里。
怎么辦?肖文靜想著頭更疼了,比早上被楊慎思吼的時候更不知所措。
不過隔天她就把這事忘得精光,早晨不想看書,正在房間里無所事事地轉圈圈,電話響了。
肖文靜看都沒看,興高采烈地撲過去接起來,聽清電話里傳出的聲音后嚇得手一抖,差點摔了手機。
“葉……葉子襄?”
“是我,”對面的男聲低柔醇和,咬字吐詞帶著好聽的輕微鼻音,隨便說點什么都像說情話,“好久不見。”
普普通通四個字被他說得蕩氣回腸,肖文靜聽得渾身不自在,等他繼續說吧,這人偏不往下說,電話里安靜了片刻,只聽到彼此細細的呼吸聲。
肖文靜沒辦法,張口又閉口,半天才干巴巴問道:“你有什么事?”
葉子襄輕笑了一下,肖文靜幾乎可以想象出他扶著額角向后仰的樣子,似乎又嘆了口氣,終于肯說及正事。
和她預想得差不多,大學同學畢業以后各奔東西,再聯系不是聚餐就是拉關系辦事,她一個家里蹲,也沒有什么值得別人求上門的,所以只剩前一種可能。
同學會。
五年,肖文靜恍恍忽忽地想,已經離開校園這么久了嗎?
“選在六一兒童節那天,”葉子襄敏銳地聽出她不想來,便不給她拒絕的機會,“我五點開車去接你。”
“不用了,”肖文靜一個激靈,連忙道,“我可以自己過去的。”
“我去接你,”葉子襄柔聲重復,“到時候見。”
他單方面掛了電話,完全無視肖文靜還在念叨:“真的不用了”“不麻煩你”“喂喂?葉子襄?”
肖文靜無可奈何,拇指摸索著手機屏猶豫了半天,到底沒敢再打過去。
就說她最討厭強勢的人嘛。
同學會的地點選在上海一家五星級賓館,葉子襄委婉地傳送了需要“正式著裝”的意思,肖文靜打開臥室里占滿整面墻的衣柜,盯著那些碼得齊齊整整、罩著防塵袋的衣物發呆。
她最終沒有選擇取出其中一件,而是沉默地關攏了衣柜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