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歌,前奏還沒放完,陡然就冒出一聲狼嚎,嚇得肖文靜手一抖,手機連耳筒拉拉扯扯地摔到了地上。
真是夠了!肖文靜受驚到了極點反而轉成憤怒,心想:我為什么不跟家里好好地待著,招誰惹誰了,為什么非得受這個罪!?
我和葉子襄很熟嗎?我欠他嗎?我對他有什么不可推卸的責任嗎?
就像楊慎思指出的,她對葉子襄沒有任何義務,她為他做的事早就超出了好人好事的范圍,在葉子襄相關的事上,她不理智,她感情用事。
可是為什么?肖文靜拷問自己,為什么她第一次見面就對他心生好感?為什么她不愿意相信他是兇手,為什么毫無理由地信任他?
因為他長得好看?因為她太過寂寞?肖文靜彎下腰撿起手機,感覺腦子被攪糊涂了,好像有兩撥思想在她大腦里拔河,一撥用楊慎思的聲音嚴肅地訓斥;另一撥則是她自己的聲音,笑聲,她在葉子襄面前總是能很輕易地笑出來。
如果不是他們相識太短,葉子襄又是個精神病人,肖文靜自嘲地想,她大概會以為自己愛上了他。
想不明白就別想,雖然想著這些讓她忘掉了害怕。肖文靜晃了晃腦袋,正要繼續往前,不遠處卻傳來一聲嚎叫,嚇得她倏然止步。
那聲嚎叫并不凄厲,只是嘹亮而孤寂,仿佛一頭獨狼現身在怪石嶙峋的峰頂,四顧茫然,尋不到它的族群,只得仰首向月,借著這一聲長嘯直抒胸臆。
城市里當然不可能有狼,肖文靜下意識地抬頭看天,天上當然沒有月亮,連星光都沒有,霧蒙蒙不灰不藍不黑不白,混沌難明的天色。
也不可能是狗,她從沒聽哪家的寵物犬這樣叫過……難道是誰家電視的音效?
不管怎么樣,肖文靜明智地決定離發聲的地方遠點,寧愿繞路。
她放棄了走直線,由另一側的小徑穿行,途中經過獨幢的玻璃房,據說是開發商修建的社區活動中心,可惜從建成便一直閑置,白天能透過臟污的玻璃墻望進里面,慘白的墻壁上門窗都沒有裝好,徒留幾個陰森森的黑洞。
都市傳說中房子閑置久了總會引來不速之客,肖文靜不敢多看,貼著邊匆匆走過玻璃房,剛被壓下去的恐慌又開始冒頭。
她強迫自己把視線定在手環的屏幕上,緊緊握著微溫的機身,好像憑那一點暖意就能打退從心口開始擴散的寒意。
因為過于心驚膽戰心不在焉,肖文靜過了好一會兒才發現手環地圖上的顯示發生變化,代表葉子襄的小綠點不再移動,老老實實地停了下來。
是累了嗎?肖文靜想,尚來不及慶幸,綠點閃了閃,忽然改變方向,筆直地朝著她移動過來!
綠點的速度快得不科學,風馳電掣一般,肖文靜驚愕地張大了嘴巴,綠點開始移動時她正在邁步,剛抬起左腿,甚至沒能放回地面,屏幕上的兩個綠點已經重合。
她抬起頭,玻璃房子的側旁踱出一個長條形的陰影,兩點綠色的眼睛在黑夜中如螢火般閃閃爍爍。
是葉子襄?不,是一只狗。
那是一只毛發灰敗,看起來很邋遢的野狗,瘦骨嶙峋的體形顯示它或許處于饑腸轆轆的狀態,肖文靜咽了口口水,覺得腿肚子有點轉筋。
天通苑里被棄養的寵物很多,因為人類有時候就是這樣有始無終,缺乏責任感的生物。白天經常能見到成群結隊的野狗和野貓,它們可能還保留著對人類基本的畏懼,看人過來就會遠遠地跑開,但也不跑太遠,維持一個對它們有利的距離,冷冰冰不帶感情地觀察你,有時候還會悄無聲息地跟隨一段,仿佛隨時都在收集數據,思考著如何狩獵這龐大的獵物,又從哪兒下口。
肖文靜經常聽說鄰居遭到野狗攻擊,她自己雖然沒有遇見,她家的常客李淑芬和王金貴卻都被野狗搶過食,貓狗帶著滿身傷痕可憐巴巴地爬回來求助,她又心疼又無奈,不得不強行帶它們去注射狂犬疫苗。
所以肖文靜喜歡狗,卻有點怕野狗,只有上回那只土狗算是例外,它看起來太像她小時候養過那條奶狗,而且體形不大,還機智得讓她產生能與之溝通的錯覺。
眼前這只野狗顯然不能和那只土狗比,它的體長超過一米二,或許還要更長了一點,渾身的毛因為太長時間沒有清洗梳理變得糾結成團,使得它的體形也膨脹了許多,它從玻璃房后面緩慢地踱出來,上半身微微壓低,這是一個典型的獸類撲擊前的準備動作,嘴巴也張開了,露出尖銳的利齒和血紅色涎水滴答的舌頭。
肖文靜屏住呼吸,她自以為緩慢地退后一步,那只野狗便前進一步,她再退,它步步逼近,從喉嚨里壓出一聲充滿暴戾的咆哮。
“嗚~~汪!”
“你別過來!”肖文靜脫口而出,隨即狠狠地咬住嘴唇,她不該出聲的,犬類聽覺過于靈敏,高頻音波可能會進一步刺激這只野狗。
果然,野狗被她叫得動作稍頓,頸后的毛都倒翻了起來,怔忡片刻過后,它像是惱羞成怒,又發出一聲憤怒的低吼,力道強勁的腰部幾乎貼到地面,后腿猛地蹬出,和身撲向肖文靜!
…………
……
“啊--”肖文靜失聲驚呼,與此同時,另一道恍如分裂的影子躥出黑暗,速度堪比離弦之箭,后發而先至,狠狠地撞上了撲到中途的野狗!
野狗從半空中跌落下來,扎扎實實地摔了個屁股墩,發出一聲半是哀怨半是凄涼的嘶鳴,也不知道它具體被砸到哪里,音調都變細了,聽得肖文靜也為它捏把汗。
它一時似乎爬不起來,四腳朝天地亂掙,臟兮兮的毛尾巴簡直像把掃帚,滿地亂掃,激起灰塵無數。另一個黑影這時也跟著落地,小小的一團蹲在它旁邊,很是嫌棄的樣子,短尾巴“啪”一聲重重地拍在野狗尾巴上。
后者立馬老實了。
“是你!”肖文靜驚喜交集,她認出了橫里殺出來救她的英雄,可不就是上次那只土狗!?
不,不對,好像比上次變小了一些,更像她小時候養過的那只奶狗……肖文靜的喜悅又變成疑惑,心想,她的奶狗養來養去都沒怎么長,看著也就剛足月,上回那只帶路的土狗總也有四五個月大了……可尾巴上那撮白毛還在,難道是洗完澡縮水?
小土狗蹲在那里看了看肖文靜,黑亮的眼珠子在夜色中渲染出一股超越種族的睿智,它歪了歪腦袋,兩只毛茸茸的小耳朵跟著轉了轉,引得肖文靜什么懷疑都拋到九霄云外,手指頓時開始癢癢。
她瞄了眼失去行動能力的野狗,乍著膽子往前走了兩步,湊近小土狗,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指--
摸到了!
果然好舒服!和記憶里一樣棒的手感!肖文靜感動得就快熱淚盈眶,小土狗乖乖地任她摸了一會兒,余光卻沒忘記關注躺在地上裝死的野狗,每逢它要動便一尾巴抽上去。
等到肖文靜摸夠了,小土狗裝B耍帥也滿足了,它先抬頭用涼絲絲的鼻尖拱開肖文靜的手,再揚起尾巴,非常人性化地伸后腿踢了野狗一腳。
在肖文靜驚訝的注目之下,那只野狗敏捷地翻身躍起,分叉的毛尾巴左甩右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速躥入黑暗中,看起來既健康又活潑,半點也瞧不出剛才重傷的跡象。
野狗拙劣的演技讓小土狗僵了僵,黑毛掩飾下的狗臉差點沒被高溫蒸熟,心想老子后悔了,這蠢狗絕對不能在老子的地盤待著,明天就把它攆出天通苑!
它趁著肖文靜還沒反應過來,羞慚地一扭頭,邁開四條短腿,似慢實快,眨眼間也跑進了光線照不到的角落。
“哎?”肖文靜追之不及,“怎么又跑了?”
事情發生得太快,她差點連葉子襄都忘了,本能地就想先去追土狗,云層恰在此時毫無預警地分開,混沌不明的天空中現出半輪上弦月,一線清光投射下來,不偏不倚地罩住整個玻璃房,所有的玻璃即刻被點亮,璀璨晶瑩,明澈通透,完美得如同夢境。
肖文靜倏然抬首。
“夢境”里,葉子襄立于玻璃房子頂端,披一身銀光,垂眸凝視著她。
肖文靜站在童話般的玻璃房子前方,抬首仰視房頂的葉子襄,隔著一段不算近的距離,月華朦朧如水,她看不清他,卻能感覺到他也在凝望她,目光深邃,因為承載了太多深刻的感情,隱隱帶著憂傷。
為什么呢?肖文靜覺得自己被氣氛感染,變得不必要的多愁善感,她和葉子襄都沒有任何原因憂郁,到底為什么會有這樣的錯覺?
兩人一上一下沉默地互相注視,誰也不急著先說話,但是也不覺得尷尬,這種沉默是舒適而怡然的。不知過去多久,肖文靜脖子仰久了,覺得有點酸疼,埋下頭抬起手揉了揉。
就在這低頭的剎那,耳邊“呼”一下風聲,她雙腳離地,失重的感覺接管了身體。
“……”肖文靜張嘴,卻沒能出聲,聲音被灌進來的空氣堵回嗓子眼,嗆得她連連咳嗽,眼淚模糊了視野。
伴著咳嗽,透過淚霧,她看到周圍景色飛速變化,她像是翱翔于蒼穹,腳下是房屋的屋頂、樹木的巔梢,所有的一切都在不斷地往后退,四面八方的風吹得她偏偏倒倒,她無所依托,腳下空無一物,只余一條強壯的臂膀緊緊地勒在她的腰間,是她與這個世界最后和唯一的聯系。
她情不自禁地抱緊那條臂膀,向后方抬頭,看到葉子襄的頸項和下顎,與她白天時看到的不同,月光抹去了那些皮膚表面的小小瑕疵,他白得像要融化進月光里,像是他本身就會發光。
“……停……下……”
肖文靜艱難地擠出兩個字,自己都以為是幻覺,這種失重狀態下的高速移動卻應聲而止,五臟六腑被反作用力晃得一陣翻騰。
好容易遏止住嘔反射,肖文靜暈乎乎地睜開眼,發現自己吊在葉子襄懷中,而他停在不知是哪戶人家的天臺,不遠處閣樓的落地窗緊閉,窗戶旁邊還擺著一盆花。
紫茉莉……她晚一步認了出來,是她親手種下,每天悉心照料的盆栽。
所以,她回家了?這么一會兒功夫,葉子襄就把她帶回了他們的家?
天空中厚重的云層合攏,上弦月又被擋在了后面,肖文靜驚疑不定地抬首看向葉子襄,卻因為隔得太近,被他的影子阻擋,看不清他臉上表情。
發生了什么?這是怎么回事?她想著,腦子里閃過一系列畫面:葉子襄在超市里像個動作明星一樣翻過柜臺搶走排骨;他從十幾米高的樹頂直挺挺地跳下來,毫發無傷,大拇指俏皮地動了動;還有剛剛,他輕易爬上玻璃房頂,又漫不在乎地躍落地面,還能抱著她這么一個大活人渾若無物地飛檐走壁……中國功夫能做到這些?
不,她實事求是地回答自己,除非是武俠小說里那些更接近“仙人”設定的大俠,真實世界的功夫絕對做不到違反萬有引力。
所以,如果不是這個世界出了差錯,就只能是葉子襄本身的問題,肖文靜發覺自己異常冷靜,或許她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她看著葉子襄,凝視這張近在咫尺的英俊人類面孔,大腦卻愈加肯定:他不是人,至少不是一個和她同樣構造的人類……他到底是什么?
“放我下來。”肖文靜微啞地道,清了清灌滿冷風和灰塵的喉嚨,而不管葉子襄到底是個什么,他總歸非常聽她的話,毫無道理地服從她。葉子襄依言托著她的胳膊把人放低,高度恰好,肖文靜伸腳便夠到了地面。
腳踏實地的感覺充滿安全感,肖文靜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她覺得自己以后再也不會渴望飛翔,也絕對不想再體驗失重的滋味。為了找回重心,她不停地交換雙腳站立,葉子襄始終耐心地托住她,甚至往前微微傾身,只為了將就她的高度。
等到肖文靜終于站穩了,輕輕推他,葉子襄這才放開她的胳膊,卻依然貼得很近地低頭看她,黑暗里一雙亮晶晶的眼。
紫茉莉幽幽的香氣彌溫在夜色中。
太古怪了,肖文靜想,她早該想到的,葉子襄的表現不只是孤獨癥患者或者別的精神疾病能夠解釋,每當她覺得他不能更古怪時,他總能用實際行為刷新她的下限。
古怪得讓她都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尖叫逃跑嗎?等她想起來的時候那些古怪的行為已經完成了,事情也發生了,慢半拍再尖叫逃跑就好像犯病的其實是她……
肖文靜茫茫然地搖頭,轉過身,也不管葉子襄像影子那樣緊貼在身后,她拉開虛掩的落地窗,邁步走下臺階。
與落地窗相連的閣樓正是她的房間,衛生間里的起夜燈二十四小時常亮,微弱的光線在空氣中像顏料入水一般緩慢泛開,染亮了一前一后進屋的兩人。肖文靜腳步稍頓,葉子襄也同時停下來,精準地就像復制她一舉一動的機器人。
“我想起來了……”肖文靜喃喃道,“我以前看過一部電影,有個吸血鬼追求未成年少女,把人家帶著在高處飛來飛去,假裝很浪漫……”
她“唰”一下轉身怒瞪無辜的葉子襄,“一點都不浪漫好嗎?他就沒想過女主可能是暈車體質嗎?難受死了!”
“我警告你,下回要是不經我同意再干這種事,我絕對會吐到你身上!我可不管你是吸血鬼還是別的什么牛逼玩意兒,既然和人類交朋友就要以人為本,以人為本,聽到沒有?我說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