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襄站在水籠頭底下，他沒有沖熱水，而是把涼水開到最大，水流嘩嘩地順著他的體表往下淌。

他雕塑般靜止不動，過一會兒，猛地抖動身體，萬千水珠飛旋起來，濺滿了對面的立身鏡。

葉子襄往前走了半步，好奇地側著頭瞧那面鏡子，鏡子里的人也用黑澄澄的眼珠看回來。

真的是我。他想。

他伸出一只手，動作謹慎，緩慢地、小心翼翼地靠近鏡面，看著鏡子里也有一只手迎上來，兩只爪子越來越近，終于在光滑冰涼的鏡面相遇，掌心交疊。

葉子襄瞪大眼睛與自己對視，下意識地抓握了一下，只握住一手潮濕的虛空。

所以這就是我現在的樣子，他嫌棄地想，可真難看。

其實和我以前的樣子也有相同的地方，他仔細回憶著，我原來是什么樣子？

他記不清了，但他明明一個小時以前是記得的，他記得自己的名字，他叫葉子襄，來自現實，陷身在這個幻境里……可是什么現實？什么又是幻境？

葉子襄腦子里有很多不能理解的詞，可他覺得那些本該是能夠理解的，他的舊記憶每分每秒都在丟失，有新的記憶填補進來，于是他由理解變得不理解。

該怎么辦呢？

葉子襄煩惱地摸了摸自己的臉，摸到滿手揪結的毛發，也分不清是頭發或是胡須。

浴室的洗漱臺上放著肖文靜為他準備的一應物事，他拿起剃刀，猶猶豫豫地比劃了幾下，一咬牙一閉眼，粗暴地揮出第一刀。

一叢叢黑亮的毛發落到地面，被水流沖刷著，無助地打著旋兒。間或飆出幾串鮮紅的血珠，很快便止住，浴室里僅能聽到一個人的呼吸聲，由始至終平穩、規律，沒有絲毫波動。

葉子襄湊到一個打開的小瓶子前嗅了嗅，聞到一股直沖腦門的化學氣味，他皺著眉頭把它拋開，又試了試另一個，比上一瓶更難聞。

瓶身上有小字介紹，說明它是用來做什么的，葉子襄想，如果人類每天都把這種東西涂抹在身體表面，難怪他們的嗅覺會退化到零。

……為什么他要說“人類”？難道他不是人？

不，他當然是人，葉子襄篤定地想，他的舊記憶里關于這一點不容置疑。可他的新記憶里，有什么潛藏的東西正在發酵，如同水面底下咕嘟嘟往外冒的水泡。

他想起自己在派出所里醒來，并不記得是何時睡了過去，注意力全集中在鼻腔內令他窒息的氣味上……這座城市充斥著自然和非自然的刺激性氣味，濃郁得就像一張無處可逃的網，鋪天蓋地的信息量，仿如千萬把尖椎同時透過鼻腔穿刺他的大腦。

他必須集中全部精神屏蔽這些不必要的信息，聲音、氣味、顏色，不能說話，不能思考，稍一松懈就會被痛苦淹沒神智。

直到她出現了……

葉子襄用兩根手指捏住那瓶沐浴乳，稍稍用力，擠出一大坨。

人類就是利用這種東西來訓練自己，麻木感知嗎？那他或許也該試一試。

他往胸口抹上那一坨，胡亂揉了揉，雞皮疙瘩立即爭先恐后往外冒。

葉子襄咬緊牙關又搓了片刻，終于放過自己，站回水柱底下閉上眼睛沖洗。

或許那東西真的有用，也或者是她就在門外，他真的感覺舒服許多，那些無時無刻不包圍著他的信息素，成百上千種濃稠的氣味，逐漸都消褪成天邊的遠星，沐浴乳的化學氣味也愈漸變淡，僅留下一絲若有似無的尾韻。

他聞到水里漂泊劑的氣味、空氣中消毒劑的氣味、隔著門她倚坐在床邊，皮膚和棉布床單磨擦，每一個毛孔自由呼吸，釋放出獨屬于她的好聞味道。

她在講電話，七樓和二十四樓的走廊上同時有服務生打噴嚏，門童拎著他的新衣服興沖沖地小跑進賓館大門，對面的大廈正在裝修，急馳而過的車里拋出一團垃圾……三條街以外，有一條殘疾幼犬新被主人拋棄，蹲在街頭無助地嗚咽。

水流似乎永不停歇地由頭頂沖刷而下，他靜立良久，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

……

肖文靜打電話楊慎思，只響了半聲就接起來。

“我就沒睡。”他在那頭苦笑道，“早知道等在派出所了，沒猜錯的話警察今天就會把他放出來�！�

“你沒猜錯，”肖文靜告訴他，“我把他領走了，他這人怪怪的，說不好是腦子缺根弦還是有病�！�

“你還在派出所？”楊慎思驚訝地道，“等等，你就穿成那樣在那邊待了一整夜��？”

壞了，肖文靜想，她太熟悉楊慎思，這音調拔高就是要發火的節奏，連忙岔開話題道：“總之，哥哥你趕緊過來吧，我在XX酒店開了間房讓你的當事人洗個澡--”

楊慎思打斷他，聲調拔得更高，“你還給我開房？！”

“��！”肖文靜汗都下來了，一口氣不歇地叫道，“地址我短信發到你手機上先掛了沒睡醒不要開車記得打車過來！”

她摁斷通話，剛喘出一口氣，正前方的浴室門開了。

一個濕漉漉的裸男大步邁出來，毫不遲疑、絕無停頓，昂首挺胸地走向她，每一步都在地毯上留下深色帶水珠的腳印。

肖文靜目瞪口呆地舉著電話，抻著脖子，目光根本沒法從他身上移開。

電話鈴又再度響起，是楊慎思，他這回看來不是一般的火大，但這些統統都變成了背景，她腦子里不知怎么只剩下一句話。

步子太大，會扯著蛋的。

…………

……

“你別過來！”肖文靜尖叫了半聲，然而并沒有用，葉子襄依然腳步不歇地向前逼近，她“噔噔噔“連退數步，脊背撞上了墻壁。

這場面有點眼熟，她百忙之中一個閃念，下一秒，葉子襄低頭湊過來，閉上眼睛在她頸間嗅了嗅。

肖文靜：“……”

怎么辦？如果他要硬來她先砸頭還是起腳頂下面，肖文靜背心依然緊緊地貼在墻上，低頭瞄了眼，又趕緊抬高腦袋，視線再不敢偏移。

葉子襄就站在她的正前方，侵入她的安全領域，距離堪堪在最后底線的邊緣，再近一分就會激起肖文靜激烈地反抗，而現在，她決定按兵不動，深呼吸收腹含胸，以免碰觸到對方赤裸的胸膛。

他在滴水，晶瑩剔透的水珠沿著皮膚紋理一刻不停地往下滾，水痕劃過的地方在光線折射下顯得顏色略深，其它地方的膚色卻是細膩柔潤的象牙色，完全不像一個風餐露宿的流浪漢該有的膚色，與她想象中大不相同。

但真正讓她抑止住驚恐與憤怒，讓她不由自主原諒他的冒犯，讓她的大腦在此時此刻攪成一團漿糊的，還是因為他的臉。

她真是做夢也想不到，藏在那些毛發和污垢底下的，居然是一張生平僅見的最英俊的臉！

來電鈴被楊慎思主動掐斷了，肖文靜一只手握著手機，作勢擋在兩人中間，屏幕的光先還照見他的側臉，卻像是自慚形穢，不知什么時候便悄沒聲息地暗下來。室內僅剩下另一頭窗戶漏進來的自然光，重重簾幕低垂，光線被過濾得曖昧柔暖，一層層刷上葉子襄的皮膚，遮去了那些微小的瑕疵，加深了眼窩與鼻峰的陰影，使他看起來不像一個血肉生成的活人，而更像一尊黃金比例的完美雕像。

他長相偏歐式，五官非常立體，臉部輪廓窄而深，長著一個尖下頜卻一點不女氣，反而顯出凌厲的攻擊性。與之相反的是他的眼睛，這樣一個人卻長著一雙下垂眼，雙眼皮深刻，又圓又大的黑眼珠子，看著你時專注得好像除你之外世界并不存在，眼波流轉，又透出一點孩童或者小動物才有的被世界錯待的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