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很晴朗,半山腰以上卻有淡淡的云霧繚繞,云霧中的山形、樹木、房屋……都顯得頗不真實,小如螻蟻的人在移動時似乎還帶著朦朧重影。
海外有仙山,飄渺云海間。
她恍忽的想,這一場人生,繁華也好,深情也罷,或者不過是一幕海市蜃樓……
“肖文靜。”顧遴突然叫。
他們已經很熟了,卻總是喜歡叫全名,反而有種另類的親密。她立刻回頭看他,他看著她回頭的一瞬間,淡淡的陽光灑在額上,風吹動短發輕揚,那一瞬間,整個人仿如透明。
一瞬間,她的面容與母親的臉重合,好似在下一秒就會溶解在空氣中。
顧遴近乎驚惶地伸出手,忽然記起與肖文靜相識的最初,體育館那一個月夜,大片月光跟在他身后,他站在獨坐于黑暗中的她面前,也是這般惶恐。
他承認他害怕,他再經不起另一場離別。
纜車即將進站,開始大幅度晃動,他趁機扶住肖文靜肩膀,將她攬入懷中。
肖文靜安靜地任他擁抱,海拔越高的地方越寒冷,兩個人的體溫總比一個人溫暖。
纜車很快停住,工作人員拉開門,尷尬的看著那一對相擁的少年男女,大聲假裝咳嗽。
顧遴放開她,冷冷的掃了工作人員一眼,轉身下了纜車,再扶肖文靜下來。
工作人員被他瞪得向后一縮,連忙把目光轉向肖文靜,滿臉堆笑地迎上來:“先生,小姐,歡迎來到松齡山墓園。”
顧遴和肖文靜都有些無語,兩人包括顧遴都是第一次到這里來掃墓,沒料到連墓園都有人“歡迎”。
工作人員轉過身,指向西面熱情地介紹道:“‘松齡山墓園’的入口在那邊,兩位里面請。”
顧遴和肖文靜順著他所指方向看去,先看到一片傾斜的天空。
中天的藍,接近西天與山頂交接處,升騰而起的云霧模糊了純粹的藍,染出淺淡近白的顏色。
山風凜烈,吹得他和她遍體寒涼。
兩人并肩走進墓園,沿著打掃得干干凈凈的石子路前行。道旁是粗如人腰的松樹,間或看到一人高的石碑,石碑與石碑間隔得很開,最遠的接近十米。
工作人員輕聲為兩人介紹,松齡山墓稱得上墓園中的高檔樓盤,提供家族定制服務,有些家族在這里的墓地是按祖譜輩份排列,比如最初設立這處墓園的楊家,楊家從三代以前發跡就設了這處墓園,逐漸把祖先的遺骨都遷了上來。
繞過三棵并生的松樹,眼前出現大片空曠,四個相互間隔約五米的墓碑并排而立,背后不遠處是一處斷崖,景致開朗,山色有無中。
四碑中從左到右前三個碑面上都空空如也,只有最右邊的墓碑上有一列刀刻斧鑿,紅漆涂抹了一層又一層的鮮亮字跡。
那行字跡就這么毫無防備地撞入兩人眼中。
“母馮茵如之墓,子顧遴泣立。”
子泣立?不,這根本不是他立的。
顧遴瞪著那一列鮮血淋漓的字跡,呼吸困難,皮膚冒出一顆一顆的疙瘩……
心跳聲一下一下,在空蕩蕩的胸腔內機械重復,一股尖銳的疼痛隨著耳膜“突突”鼓蕩深深刺入大腦。
他想要說話,拼命想要做點什么,哪怕是深呼吸一次,移動腳步接近墓碑--他卻只能呆呆的站在原地,頭痛欲裂,身體四肢化了泥塑木雕。
如同那年,母親把他送歸顧家,他的到來引發了顧家夫婦大戰,顧迥恨不得掐死他,他逃回去,原本的家中卻早已人去樓空。
母親從那時便拋棄了他,十幾年過去,當他再得到她的消息,已是她過世后一個星期,一切塵歸塵,土歸土。
他告訴自己這是假的,他不相信,他甚至不敢去見到她的墓,他恨她,比恨顧家的每個人更恨,卻又怕自己十指流血扒開泥土,真的目睹一堆冰冷灰燼……
顧遴說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樣的感受,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拜倒在地,臉埋進雙臂里,凄厲的哭嚎聲傳出,全身抖得像是會碎成千千萬萬碎片,像是,下一刻就會死去。
肖文靜在旁邊安靜地看著他,慢慢走到墓碑前,伸出右手,食指輕撫墓碑上鑲嵌的一小張照片,對著照片里和顧遴有五分相似的年輕女人輕輕嘆了口氣。
“你好,伯母,我帶顧遴來看你了。”
“我是顧遴的……親人,我以后會替你照顧他。”
“伯母,我的母親也和你一樣早逝,在生前的時候,我的母親常說,她很愛我,所以愿意替我做最好的選擇,哪怕那個選擇不是我喜歡的。”
“您……也是這樣的母親嗎?”
一片陰影遮住她頭頂的陽光,肖文靜沒有抬頭,她對照片再鞠了一躬,轉身頭也不回地走開。
她的身后,顧遴怔怔地凝視著照片,頭發凌亂,臉上殘留著淚痕和一些怪異的分不清悲喜的情緒。
他緩緩、緩緩張開雙臂。
擁抱住冰冷墓碑,擁抱住那個永遠不再見的,被他深愛和痛恨的女人。
肖文靜站在左側的另一個墓碑前,靜靜地看著無字的碑面。
墓碑的底座是一米見方的四方石板,縫隙處長出新鮮的草芽,她蹲下身,指尖撥弄嫩嫩的綠色。
眼前出現一雙腳,她輕聲道:“對不起,我沒有資格評價你的母親,但我得說,我不喜歡他。”
那雙腳沒有動,她頓了片刻,仰起頭。
顧遴正低頭看著她,背對著斷崖,驟眼看去,這英俊少年像是背負了一天一地的陽光,只看得清耀眼的輪廓。
“肖文靜,”他說,“不要死。”
她微笑,抬起一只手遮在眼上,擋住陽光和他的注視。
“顧遴,我不會死的。”
“肖文靜,我說真的,你不準死。”
她仍是笑,口吻卻無比的認真。
“顧遴,我和你媽媽不一樣,我不會替你做選擇,我說到做到。”
顧遴沒再說話,她等了一會兒,一只手拿開她遮眼的手,另一只手緊緊地抱住了她。
墓園里松濤隱隱,地面石板的空隙處長出新鮮的青青草,墓碑前佇立的少年男女。
天空下,似乎能聽到時間隨風流走的聲音。
兩人沒有在墓園里流連太久,日頭漸漸升向中天,顧遴和肖文靜已經下山,仍是坐長途巴士回城。
一路從巴士睡到出租車上,不知什么時候顧遴又不見蹤影,肖文靜懶得管他,終于抵達租房樓下,她打了個大大的呵欠,迷迷瞪瞪地下車,決定任事不管,進門后倒頭睡足一天一夜。
可惜啊,世間事從來不遂人愿。
她一邊走向樓梯口一邊頭一啄一啄地瞌睡,差點兒撞上一堵胸膛,幸虧尚余的三分清醒及時止住腳步,她抬起頭,努力睜開眼看清來人。
然后暗自呻吟一聲。
被西服革履包裹得愈加英挺不凡的顧迥剔起一邊眉毛看著她,似乎在笑,卻比不笑更傲慢。
他的視線下移,停在她胸口。
她可不敢以為這位帥哥對她平坦的前胸尺寸感興趣。除非扁得符合他的審美標準。她跟著低頭審視自己,才發現身上還穿著顧遴的耐克外套,長長的下擺幾乎垂到膝蓋,袖子也折了幾圈堆在手腕處。
肖文靜嘆了口氣,抬頭看著顧迥,輕聲道:“顧遴應該不在,你要找他的話請打他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