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文靜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跑不動了就上車，下了車再跑，跑不動再上地鐵……

她渾渾噩噩地不斷前進，只覺腦子里充塞著畫面和聲音的碎片，越是拼命想要看清聽清，越是亂七八糟一團混戰。

醒過神來時，她已經站在熟悉的家門外，遠遠地望見肖夢琴和那個男人一起走出來，明明都是中年人了，仍然不畏于大白天當眾親密，相互之間緊密地貼合，插不進任何東西。

這就是愛情嗎？肖文靜懵懵懂懂地想著，愛情到底是什么？

在她的親生父親去世前，肖文靜曾經憧憬過愛情，父親和母親那種眉眼傳情的默契，那種身在同一個房間也必須找到對方、接近對方才能安心的牽絆，經常讓她覺得自己是多余的，讓她羨慕、期盼，總想著有一天也尋到一個這樣的人，讓她也能體驗這樣美好的感情。

可父親死了，母親徹底變成一個她不認識的人，因為愛上怪物，所以她也跟著變成了怪物。

肖文靜冷笑，如果“愛情”意味著絕對地排他和獨占，意味著全世界都沒有她愛的那個人重要，意味著可以犧牲她的女兒去成全愛人的欲望，那么，這種骯臟污穢的感情，她不屑去體驗。

是了……她恍然大悟，就是因為這種心理，所以她一直逃避葉子襄，明知道他對她的心意卻欺騙自己只是朋友……

不遠處，肖夢琴和那個男人手挽著手開開心心地走開，肖文靜凝望他們的背影，心頭無悲無喜，仿佛在看著一對陌生人。

她抬頭看了眼北京灰白色的天空，腦子里那些五彩的喧鬧的碎片似乎也散去，徒留一遍空白。

“……爸爸，葉子襄跟我告白了。”

“……你恨媽媽嗎？”

“……你還愛她嗎？”

她就地坐下，遲鈍地、緩慢地縮起身體，在街邊坐了很久。

很久很久以后，兩條腿已經麻得沒了知覺，她又遲鈍地、緩慢地站起身，一步一步離開。

“小靜。”

這聲呼喚輕得恍如風聲，她卻陡地止步。

“爸爸！”肖文靜驀然回首，身后空無一人。

但她覺得自己聽到了那個聲音，父親的聲音，那不知是來自遙遠的天際，或是來自她的心底。

“愛是什么并不重要，問問你自己，對你而言，葉子襄是不是足夠重要？”

肖文靜呆在原地，緩緩地，擦掉淚水。

無處可去，她只有回到唯一可以歸去的地方。“回家”--在這個城市里，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她和葉子襄那一小塊地方，能夠稱作“家”。回家的時候常是累的，肖夢琴以前經常怨聲載道，覺得生活很辛苦，可在這個世上做人，有誰是不辛苦的？肖文靜自覺從小到大付出的，不見得比她少。因為累，所以需要休憩。于是船有港灣，車有站臺，人，有家。肖文靜輕手輕腳地推開門，她沒辦法面對葉子襄，只好祈禱他不在客廳，她能趁機溜回房間。腳步聲響，葉子襄的房門打開，一個人探頭出來道：“肖小姐啊，你回來了？”是牛大姐。肖文靜沒想到會見著她，怔了怔，再望向她手中一疊葉子襄的衣服，視線又轉回她臉上。……有什么地方不對勁？“牛大姐，你來幫葉子襄收拾東西？”肖文靜隨口說些無意義卻可以解除冷場的話，眼睛在屋里四處溜，既想找到那個人，又怕找到那個人，“葉子襄呢？”牛大姐不答話，低頭拍拍那疊衣服，重重嘆了口氣。啊！難怪覺得哪里不對勁呢，肖文靜猛然醒悟，原來牛大姐今天沒有笑！真是，看慣了她笑臉迎人，對她不笑的樣子還挺不習慣。“葉子襄……”牛大姐慢慢開口，肖文靜一顆心立刻提到嗓子眼，“他走了。”“啊？又出差嗎？”肖文靜幾乎是驚喜地問。牛大姐又嘆口氣，轉身回入葉子襄房中。肖文靜想了想，跟到門邊。“牛大姐，葉子襄有沒有說去哪里？多久回來？”牛大姐仍然不出聲，卻回過頭，盯著肖文靜看了許久，久得她寒毛都豎起來，才見她黯然搖首。肖文靜等了一會兒，沒等到下文，只好回自己房間。初聽到葉子襄不在的驚喜過去，不對勁的感覺更嚴重，似乎不完全因為牛大姐的笑容。肖文靜心神不寧坐立不安，一時想起葉子襄的告白，一時又懷疑他不告而別是后悔了--后悔了是最好，把那些胡說八道收回去，他們還能繼續做好朋友，像以前一樣，以后也不會變……驀的，父親的聲音再度響起：“愛是什么并不重要，問問你自己，對你而言，葉子襄是不是足夠重要？”

我去！肖文靜想罵人，問她自己？她自己要是知道還問個屁呀！？實在煩躁，她躲開牛大姐，回到房間里打開筆記本上網。進去原創網站，點開她的YY小說，新章節下面又是一長串留言。肖文靜一眼又看到“顧遴”的留言。她把鼠標移到這個陌生又熟悉的ID上，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認出顧遴是她的真愛粉時，她也曾天真爛漫地幻想過幾秒，什么“千里姻緣一線牽”，什么“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但即使在那時候，理智也曾跳出來潑冷水，她很快打消那些妄想，別傻了，世上沒有那么完美圓滿的事。

而事實證明，她的理智是對的。世界上沒有那么完美圓滿的事--你隨便遇到的一個男人正是你相知而不相識的網友，正如你最好的朋友沒可能同時是你相伴一生的良人。父親母親不是用親身經歷向她示范過嗎？愛情是會變的，愛人可以更換，只有朋友才是永恒不變的。而且友情如此博大包容，愛情卻狹隘到非此即彼……腦中靈光一閃，肖文靜跳起來，大喊道：“牛大姐！”牛大姐立刻從門口伸出頭，速度快得像一直就在門邊。“你為什么要收拾衣服？葉子襄到底去哪里了？”“那混蛋小子！”牛大姐愁眉苦臉地罵了句：“他非要趕著去上海，讓我給他收拾衣服。”“去上海？”肖文靜只覺心臟突突亂跳，澀聲問：“是上次那個case沒完成？”“不是出差，”牛大姐突然咳嗽兩聲，“那混小子說是要去上海開辟新市場，由他牽頭的上海分公司，短期內不回來了！”

……不回來了！

不回來了！

肖文靜耳邊嗡嗡亂響，像是有一口鐘在近距離敲響，震得她五臟六腑和每根神經都離了原位。

她眼前出現重影，站立不穩地晃了晃，過了好一會兒才恢復了五感，聽到牛大姐還在碎碎念叨，六點的飛機……

六點是吧？肖文靜點了點頭，轉身就往外沖。“肖文靜！”牛大姐在后面叫，肖文靜三步兩步跳下樓，百忙中扭頭看她，牛大姐的表情很奇怪，眼角嘴角像在笑，整張臉又扭曲得像很痛苦，“以后別叫我牛大姐……”

腳步聲太響，后面的話肖文靜沒聽清。她跳下三級樓梯時納悶地想：不叫牛大姐叫什么？牛阿姨？這點想法風一吹就消彌無蹤，她滿腦子只剩一個執著的念頭--去追葉子襄，把他帶回來！她總覺得讓他走了便再也找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