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她一句話未留,紅唇輕挑,露出一個似嘲似諷的表情,便在葉子襄眼前返身扎入水中,身姿矯如游魚,倏忽間便消失在煙波浩渺的萬傾湖面。
葉子襄怔怔地抬起頭,入目荷葉亭亭,連天接地,遠山之上一座巍巍雄寺,琉璃瓦在夕照中熠熠生輝。
見月寺到了。
…………
……
葉子襄第四次見到肖文靜,她救了他一命。
見月寺的圓性大師稱葉子襄與佛有緣,無論他當時提這一句是有心或無心,恰逢葉賢妃與劉貴妃爭奪后位,葉賢妃聞弦歌而知雅意,即刻召葉夫人進宮,三天后,葉侍郎親至見月寺,拳拳盛意,誠篤地代家中幼子拜師。
葉子襄三歲啟蒙,六歲提筆成文,京中莫不聞神童之名,若不是為了當今天子推崇佛法,葉賢妃投其所好,葉侍郎又怎舍得讓獨子遁入空門。
圓性大師欣然同意收下這個關門弟子,又與葉侍郎商定了剃度受戒的日期,此事最荒誕之處在于,由頭至尾,沒有一個人問過葉子襄的意愿。
皇帝陛下果然因此對葉賢妃另眼相看,可有人春風得意,便有人被逼鋌而走險,劉貴妃一聲令下,葉子襄竟在見月寺內遭遇刺殺!
刺客一隊九人,各有萬夫不當之勇,葉子襄身邊仆從莫不能擋,頃刻間便是尸橫遍地,血肉狼藉。
他被幾名忠仆簇擁著從側門逃出,黑夜間不辨道路,竟自擇死地,逃到了懸崖絕境。
黑衣刺客砍倒最后一名忠仆,葉子襄踉蹌退步,將一枚碎石踢落山崖,許久才從深谷傳來細不微的聲響。
往前一步是屠刀,退后一步則是懸崖,葉子襄自知必死,當下冷笑半聲,毅然轉身躍出!
他聽到一聲似曾相識的清嘯,身在空中赫然回首,見到肖文靜從天而降,手挽長劍迎戰刺客的刀鋒,“鏘”一聲,在月下漾開一片雪光。
“小心!”他脫口而出,自身卻身不由己地跌落下去。
肖文靜一招逼退刺客,想也不想,緊隨葉子襄的腳步跳下懸崖。
兩人掉落速度一慢一快,葉子襄張手張腳地四處抓撓,被一棵生長在崖壁上歪脖子樹緩了一緩,肖文靜卻有意加速,終于追上葉子襄,一把抓住他的手。
葉子襄只覺掌心一暖,肖文靜的手比他的手小上一號,暖滑軟膩地滑入他掌中,纖細五指捏緊他的手指,葉子襄不假思索地反掌握牢了她。
肖文靜另一只手持劍,“噌”地刺入山壁,長劍帶著兩個人的重量在半空中上下顫動,每一下都令兩人汗出如漿,心臟像是要從喉嚨口蹦出來。
堅持了不到半柱香,“咔”一聲脆響,那柄長劍終于齊鍔斷裂。
葉子襄和肖文靜手牽手墜落崖底。
…………
……
肖文靜第五次見到葉子襄,他守她一天一夜。
她身在半空中用最后一點氣力翻身,兩人一上一下跌落,肖文靜墊在葉子襄下方,他只摔斷一條腿,她卻吐血昏迷。
葉子襄把她負在肩后,也不知拖著傷腿跛行了多久,終于在山崖下尋得一處隱秘的山洞,側旁便是萬丈深壑,白日里陽光最盛之時,隱約能看到澗底溪流,一線白波。
洞里住著一窩野狐,被葉子襄的腳步聲驚走,他顧不得濃重的狐騷氣,拔些野草稍作清理,然后才敢慢慢地伏低了身體,雙膝著地爬進洞內。
他將背后的肖文靜放到打掃干凈的地面,見她滿面血污泥漬,忍不住幫忙擦拭,指尖觸及她柔嫩肌膚,竟是渾身一顫,不由自主地收回手來。
葉子襄在她身側怔怔地出神良久,攤開手掌放在她口鼻之間,屏息感受,輕柔合攏,似要將她溫熱呼吸掬入掌心。
不多久下起了雨,正值夏末秋初時分,雨絲沁涼,葉子襄困守山洞,仰首望見天空僅如一線,透明的雨線由天而降,直墜入山澗深處,與另一條白線融合。
崖底野草雜樹叢生,雨水敲打在闊葉草片之上,簌簌作響,讓他想起家里書房外的芭蕉。
葉子襄并不擔心自身安危,見月寺僧侶和家中仆從早晚會設法下到崖底尋人,他略通醫術,為昏迷的肖文靜把脈細堪,甚至不顧男女大防撩衣察看她的傷處,已知她只是氣衰力竭,并沒有生命危險。
他如釋重負,小心翼翼地為肖文靜掩上衣物,心里想著,事已如此,他該只能娶她。
娶她……
該剎那葉子襄沒有想到葉賢妃的后位,沒有想到家族的大計,也沒有想到葉侍郎斑白的鬢發,他難得把一切思慮拋諸腦后,只是想著眼前的一件事,一個人。
娶她啊……葉子襄心頭熱潮翻涌,只剩下歡喜、歡喜、歡喜。
原來我是喜歡她,他羞赧地想,這女子天真爛漫,什么也不懂,屢次作弄于我……可她也救我性命,可我就是喜歡她。
葉子襄望著肖文靜昏迷中沉靜的面容,悠悠地,歡喜地嘆出一口氣。
待她醒來便求婚吧,他迂腐地想著,從今往后她不懂的我可以教她,定要她知書守禮,做一個父母滿意的好兒媳……不過她若不愿意,也可以不改,現在的樣子也挺好……
他想起肖文靜不循常理的脾性,又有點患得患失,想著,若她拒絕嫁給我,又該怎么辦?
葉子襄呆呆地想了一會兒,越想越沒有把握,手里拽著肖文靜半條衣帶,一時松一時緊,也不知過了多久,“叮”一聲,什么東西被他牽連著扯落下來。
是一枚玉枚。
葉子襄俯身撿起玉枚,拿在掌中摩挲,指尖觸到兩個細細的刻痕,就像一桶涼水當頭潑下,臉色頓時慘白。
他習慣思考時寫字,聽到雨聲又想到自家書房,當下戟指為筆,凝神在虛空中一筆一劃地書寫。
每寫一豎,他心中的那件事便暢快一分;每寫一橫,他心中那件事便為難一分……撇、捺、點、勾,一個字一個字下來,思潮起伏,忽喜忽憂。
這一場雨漸漸停歇,夜去晝來,葉子襄在山洞內守著肖文靜,竟是寫了一日一夜。
最后一筆落下,不遠處一棵野草無風起伏,最后一粒雨珠敲在草葉梢頭,緩慢地滴落。
葉子襄停筆,聽到身后傳來細微聲響。
肖文靜睜開眼,看到他倔強挺拔的背影,依舊穿著那身白衣,在晨光中皎如白雪。
“多承你救我性命,”葉子襄頭也不回地道,“肖小姐。”
肖文靜驚怔之下摸向腰際,外衫解開,那件藏在內里的要緊之物已經被取走了。
葉子襄舉高左手,攤開,掌心里墜下一枚玉環。
玉環晶瑩似雪,瑩潤如脂,肖文靜癡癡地凝眸,看著看著,目光中帶了幾許陌生,不敢置信,倒像那玉環是她今生頭一回初見,而不是佩戴了十六年從不離身的信物。
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她想,也不知道為什么,有些東西看多了,便舍不得;有些東西失去了,便再也回不來。
玉環內側鐫有一個“肖”字,前朝肖丞相的肖,葉子襄五歲以前的未婚妻,肖小姐的肖。
肖丞相是前朝帝師,門生故舊占滿半個朝廷,人稱“肖半朝”。
先帝北征途中意外身殞,太子年幼,當今陛下趁機取而代之。
肖丞相擁戴正統,痛斥新君,陛下一怒之下抄家滅族,肖家父族、母族、親族,不分男女老幼盡赴法場,殺得人頭滾滾,流血漂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