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襄說,那枚金屬印章讓他有色金屬研究院的老同學非常感興趣,強行扣留一段時間,作為補償,他決定幫肖文靜介紹一份工作。
這只是他單方面的說法,而無論是否屬實,無論葉子襄的幫助出于有心或是無心,肖文靜都對他雪中送炭的行為感激涕零。
午飯時間,因為牛大姐也在桌上,兩人沒找到交談的機會,飯后,肖文靜積極主動地接手了善后工作,恨不得天降八抬大轎把牛大姐送出門。
洗過碗,肖文靜彎下腰正嘿哧嘿哧地擦地,廚房門被敲了兩下,她蓬頭垢面地抬起頭,撞上葉子襄有點奇怪的眼神。
“?”
葉子襄搖搖頭,一句話沒說,轉(zhuǎn)身又走開了。
肖文靜莫名其妙地望著他的背影,想不通他到底來干什么。
不過葉子襄的反常情緒也就出現(xiàn)了一小會兒,等到肖文靜終于結(jié)束了勞動,興興頭頭地跑去找他,葉子襄已經(jīng)恢復成平日里面無表情的死樣子。
關(guān)于她的新工作,葉子襄說是某家裝修公司的文員,同時身兼前臺、接待、打字員、繪圖員、辦公室小妹等多種功能,問她怕不怕辛苦?
肖文靜狂點頭,想想不對,又急忙搖頭。
于是這事兒就這么定了。
該說的話說完,葉子襄臉上立刻顯露出不耐,也不用他親自發(fā)作,肖文靜早有眼色地道謝,連滾帶爬地退出他的房間。她一個人在客廳里團團亂轉(zhuǎn),興奮得想要尖叫,不得不把手指塞進嘴巴堵住叫聲。
這是她出獄以后的頭一份工作!不是賣早點或者擺地攤,而是一份真正的工作!
實在太開心了,肖文靜迫切地想要找人分享她的喜悅,她第一個想到的是楊慎思,掏出手機搜索他的號碼,對著數(shù)字傻笑了半天,卻始終不敢真的撥打。
她又想到了顧遴,那小弟弟缺衣少食的,身上還帶傷,她真的挺擔心,可他昨天走得那么匆忙,連個聯(lián)系方式都沒留……
除了這兩個人,或許屋子里的葉子襄、律師事務所的張小儀各算半個,肖文靜想了又想,竟找不到第四個僅僅是有那么一點可能陪她一塊高興的人……
偌大的北京城,偌大的世界。
她依舊孤獨。
…………
……
那家裝修公司的全稱是“兔八歌裝飾工程有限公司”,肖文靜站在樓下,狐疑地盯著二樓招牌看了許久。
因為是小公司,她也不指望會有多么華麗的辦公場所,但這實在超出了她的想象--地址就在她住的小區(qū)隔壁,明顯是居民樓改建成的綜合性大廈,外圍還圈了一堵藍色的施工墻--怎么瞧怎么不靠譜,像極了睡一覺起來就會整幢樓都被推平的違章建筑!
樓層只有八層,所以必然是沒有電梯的,外墻上從二樓開始掛滿了五顏六色的招牌和燈箱,肖文靜數(shù)了數(shù),三個成人用品店、兩個傳銷、一個直銷、兩個舞蹈教室,居然還有一個鋼筆書法幼兒班!
她現(xiàn)在的心情大概只能用一個“囧”字形容。
囧歸囧,肖文靜并沒有那么容易放棄,認準了“兔八歌”所在的窗戶,她深吸一口氣,昂首挺胸,邁開大步?jīng)_進樓梯口。
一口氣跑上二樓,感想是光線真差,整幢樓大約誕生于上世紀八十年代,建筑風格充滿那個時代的審美趣味,樓梯間采光靠的是鏤空的墻磚,那上面專門預留的透氣眼早就被陳年污垢堵得嚴絲合縫。
地板居然是水泥摻了鵝卵石,肖文靜稀奇地跺了跺腳,立即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從走廊這頭傳到那頭,又遭兩邊墻壁來回踢打,聲音變得甕聲甕氣,還帶有厚重的嗡嗡回響。
以前這幢樓每層可以住十戶,如今,十扇門整齊劃一地緊閉著,沒有人聲,不見人影,仿佛這只是一幢被拋棄的廢樓,每條磚縫都往外彌散出陳腐朽爛的味道。
“有人嗎?”肖文靜小聲問,她被周遭的環(huán)境感染了,有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輕輕地提腳又悄悄放下,做賊一般在走廊中穿行。
她記得兔八歌公司的窗口是左手第二個,走近了一看,門是虛掩的,門縫里透出一線光,本來不算明朗的天光此刻亮得驚人。
肖文靜躊躇了一下,抬手敲門,邊敲邊道:“你好,請問有人在嗎?”
因為怕里面的人聽不到,她稍微提高了聲音,于是這一句并不出奇的問話又在走廊中蕩來蕩去,門內(nèi)傳來拉開椅子的輕響,然后是穩(wěn)穩(wěn)地走向門邊的腳步聲。
要見到了,未來的同事或是老板,第一面必須得留下好印象!肖文靜緊張地想,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門緩緩地向內(nèi)打開,漏出來的光線越來越多,越來越亮,肖文靜瞇起眼,面對站在門邊那個光亮朦朧的輪廓,扯出一個僵硬的笑容。
門開了。
葉子襄揉搓著睡眠不足的紅眼睛,打了個哈欠,不耐煩地道:“怎么才來?”
肖文靜:“……”
“兔八歌裝飾工程有限公司”有兩位老板,一位只負責出資,常年神龍見首不見尾;另一位就住在隔壁小區(qū),肖文靜的同一屋檐下,隔壁房間。
葉子襄昨晚也不知道忙什么整了一個通宵,把肖文靜放進門以后,他轉(zhuǎn)身回到墻邊的沙發(fā),躺上去,翻向里側(cè),半分鐘后又睡著了。
肖文靜在門邊傻站許久,直到葉子襄發(fā)出均勻的呼嚕聲,她才像是猝然驚醒過來,兩三步跨進屋內(nèi),“砰”一聲關(guān)上門。
太……驚訝了,葉子襄也在兔八歌公司做事,真是意料不到。
可是仔細再想,肖文靜又覺得,事情的發(fā)展非常符合邏輯,屬于情理之中。
尤其當她看到墻上的營業(yè)執(zhí)照法人代表一欄后面寫著“葉子襄”三個字,肖文靜更感覺釋然,心頭如同放下千斤巨石,暢亮無比。
她踮起腳尖走到沙發(fā)旁邊,微微俯身,凝視熟睡的葉子襄,她身體的陰影輕輕投在他上方,使得他如罩輕紗,又仿佛置身水底。
肖文靜看了一會兒,干脆蹲下來,手肘擱在膝蓋上撐住下巴。
她想,明明說好了不再信任別人,為什么先是楊慎思,又是葉子襄,還有顧遴,他們的善意總能把她從黑暗深淵拉回來,讓她對這個世界未能湮滅希望。
既然如此,她也要趕快振作起來啊,不能讓他們失望!
抱定這樣的心態(tài),哪怕還沒正式入職,肖文靜也精神滿滿地投入了工作,在不知道該做什么的情況下,她聰明地選擇最不會出錯的--打掃衛(wèi)生!
…………
……
下午三點,葉子襄被吸塵器的轟鳴聲吵醒。
他有點遲鈍地坐起身,晃了晃腦袋,頸骨頓時“咯吱”作響,肩膀和脖子簡直像是生鐵鑄成的一整塊。
哪來的吸塵器?他昏昏沉沉地思考,過了很久,仍然想不起辦公室里還有一臺吸塵器。
也不知道為什么,他就是很想知道這個無聊問題的答案,兔八歌公司總共只有兩間辦公室,吸塵器和肖文靜都在隔壁,葉子襄看不到她們,便站起身,搖搖晃晃地走過去。
窗戶始終在他的側(cè)面,不知何時被何人很貼心地拉攏了窗簾,可惜白色的窗紗毫無遮光作用,午后陽光耀武揚威地穿刺進屋,扎到他的皮膚上,葉子襄的半邊身邊被曬得發(fā)癢,不禁伸手撓了撓。
他邁過兩間房之間的門檻,吸塵器的噪音忽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對話聲,一男一女,女聲他認識,正是今天新招聘的廉價勞工肖文靜,男聲卻是陌生人。
“請問是‘兔八歌風水咨詢服務中心’嗎?”那個男聲帶著一絲不確定,怯怯地問。
“啊?”肖文靜的聲音聽起來充滿疑惑,“我們是兔八歌,不過是‘兔八歌裝飾工程有限公司’……您是不是記錯名字了?”
“應該沒錯呀,”說是“沒錯”,男聲中不確定的成分卻更濃了,懦懦地道:“你看,我這里有你們的名片。”
葉子襄探頭望去,先看到系著圍裙的肖文靜--辦公室里又為什么有圍裙--然后看到她對面的小個子男人,穿了一身灰仆仆皺巴巴的西裝,圓臉,兔牙,像倉鼠多過像人。
小個子倉鼠男把名片遞給肖文靜,后者連忙放開吸塵器的拉桿,在褲縫間擦了擦手掌,小心翼翼地雙手接住。
確實是“兔八歌”三個字沒錯,肖文靜有點訝異,不可能連錯別字都這般心有靈犀吧?而且名片左上角的logo極端眼熟,她確定自己十分鐘前剛從墻上拆下來清洗過。
名片上沒有留人名,只有一個座機號碼和一個詳細地址,地址也確是這里的地址,至于電話嘛……
肖文靜對來人抱歉地笑了笑,舉著名片湊到臺式機旁邊,與上面粘貼的電話號碼比對。
連電話號碼也是對的……
肖文靜懵了,她抬頭看看墻上非常正常的營業(yè)執(zhí)照,又低頭看看手里非常不正常的名片,最后看看滿懷希望盯著她的男人。
“這個……對不起……我實在是不……”知道啊……
“歡迎光臨。”葉子襄及時打斷了她,避免她第一天上班就給客戶留下更多不靠譜的印象。
那兩人齊刷刷地回頭望向他,小個子倉鼠男也就罷了,肖文靜的圍裙居然是兔子圖案!
葉子襄差點想翻白眼,幸好忍了回去。
他已經(jīng)徹底從熟睡后的暈眩狀態(tài)恢復了正常,慢慢吞吞地走到那男人面前,發(fā)覺他比想象中更矮,頭頂心還在自己的鼻尖下方,比肖文靜也矮上半個頭。
見男人因為他的身高瑟縮,葉子襄不著痕跡地退了半步,與他拉開距離,伸出手,“你好,我姓葉,葉子襄,是兔八歌風水咨詢服務中心的咨詢師。”
無視旁邊肖文靜震驚的目光,他又綻開笑容,露出絕不屬于正常葉子襄的夸張神情,熱情萬丈地道:“客人,請問有什么我能幫您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