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到六點,天色已經黑下來了。
李青將車開到江家門外停穩,而后下了車。
“李先生,請。”
“嗯。”李青跟隨著引路的下人穿過蕭冷的前院,隨口問道,“今天沒有其他人么?”
“今天是私宴。”下人很謹慎的回答,說了等于沒說。李青知道從這種小角色那里也問不出什么來,索性不再言語。
不多時來到宴廳,恭立兩旁的保鏢拉開門:“李先生,請。”
李青點了下頭,一步跨入。空蕩蕩的大廳里沒有人,只擺放了一張空桌子。而在他身后,房門再度關嚴了。
“有意思。”他緩步走到桌前,抬手敲了敲桌面,朗聲問道,“赴宴的人已經到了,主人在哪里?”
“咳咳咳咳,李家主,別著急嘛。”一道沙啞的聲音緩緩響起,江元州從大廳西北角的側門走了進來。他手里拄著手杖,步履蹣跚,從面相來看,好似又蒼老了十歲。
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喪子之痛,使得江元州身上的最后一點兒精氣神也消失無蹤了。
李青后退半步,微微欠了下身:“江老先生。”
“李家主請坐吧。”江元州比了個請的手勢,而后緩步走到桌子前,拉開了椅子。
李青待他坐穩了,自己才拉出椅子坐下。
江俊明鷹爪般干枯的兩手撐住手杖,微微瞇起渾濁的老眼打量他:“李家主,今天似乎格外客氣。”
“您是老一輩的人物,客氣是應該的。”李青淡淡的說道,旋即話鋒一轉,“江少爺出了這種事,我也深感難過,請老先生節哀。”
“俊明的人頭不見了,就給我剩了一具無頭尸。”江元州又劇烈的咳嗽一陣才再度緩緩啟口,“我把尸體凍了起來,不找到殘害俊明的真兇,誓不罷休。只有為我兒報了仇,我才能送他入土為安。”
“是。”李青再度點頭,“如果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還請老先生不要客氣。”
“唉。”江元州沉沉嘆了口氣,“我在阿麥島還有一個弟弟,叫江啟元。他上個月剛剛離世,沒想到...”
李青眼皮微微一跳,這兩條人命都不能算在他頭上,但卻都同他擺脫不了干系。
江元州盯了他一會兒,輕輕擺了下手:“不提也罷,不提也罷。”
“咳咳。”江元州又咳了一聲,旋即啞著嗓子說道,“開始上菜吧。”
“是。”門外的傭人應了一聲,先將兩套杯盤端進來,分別放在李青和江元州面前。
“江老先生。”李青問道,“今晚...只有我們兩個人?”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當是不會有錯了。”
李青還不知道江元州所謂的“意外”指什么,但卻是輕輕點了下頭。
沒過多一會兒,第一道菜端上來。
李青定睛一看,不由愣住,擺在他面前的是一盤炒咸魚絲。
江元州提起了筷子:“李家主,我為今晚精心挑選了三道菜,這是第一道,嘗嘗吧。”
見李青并沒有動筷,江元州似乎明白了什么,嘴角泛起一抹近乎于嘲諷的笑,用筷子夾了菜首先送進自己嘴里:“李家主可以吃了。”
李青慢騰騰的提起筷子,依然有點兒猶豫不決。他心里不由得直犯嘀咕,今晚這老家伙究竟是唱得哪一出呢?
可面對江元州目光炯炯的盯視,李青又不得不夾了一筷子咸魚絲送進嘴里,輕輕咀嚼。
江元州問:“李家主,覺得怎么樣?”
“有點兒腥,但總體而言,味道還是不錯。”
江元州舒了口氣,神色悵然:“李家主或許并不知道,我最開始跑船的時候,是在李家做船工。大概做了六七年吧,才出來自謀營生。你現在吃到的這一道菜,是我為李家跑船時經常吃到的東西。我們從海里撈上魚,洗凈后鋪在日頭下的甲板上燙干,然后捶打,撕成細絲,再用油炒熟。”
李青說道:“仿佛吃到了一口海腥味兒。”
“呵呵呵呵。”江元州忽然笑起來,“按道理來說,李家算是我的老東家了。你爺爺李奇志尚在世的時候,他每次壽辰我都要備上一份厚禮送過去,他當年也救過我的。”
那股濃濃的腥味兒在口腔蔓延開,使得李青有些不大舒服。
江元州又招了下手,很快第二道菜送了上來。
李青還琢磨著會不會有什么奇葩的東西被端上桌子,可當他看到這盤東西的時候,又是一愣。
一盤年糕。
“這已經不能算是菜了吧。”李青一臉尷尬的說道,“江老先生,這也有什么來歷么?”
“俊明出生那一晚,我急匆匆趕回明臺。那年雪下得真大啊,凌晨一點,街上冷冷清清。”江元州語調很慢、很沙啞,“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店,買了二斤年糕回去。到了家,凍得比石頭還硬。”
他夾起一塊年糕送進嘴里,有些艱難的咀嚼,言語模糊:“三十五年前的事情了,整整三十五年。我也老了,嫌這東西黏牙,吃不動了。我這輩子只有一個女人,雖然她走得早,但不后悔,真的不后悔。”
李青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偏頭望著西北角的小門:“第三道菜呢?”
江元州又招了招手,低低的吩咐:“送上來吧。”
這一道菜更加奇葩,白凈的盤子中央,是五六塊早已過期變質的喜糖。
李青有些不大自在的挪了挪身子,未發一言。
“這是俊明和小蕓結婚時的喜糖,我趁人不注意偷偷揣進口袋里,既沒舍得吃,壞了也沒舍得扔。”江元州將一塊喜糖捏在手里,輕輕摩挲著糖紙,“我那個時候,滿心希望他們好好的。子孫滿堂,其樂融融,我也可以安心的閉上眼睛。可誰能想到啊,這些年都是冷冷清清,如今...如今更是到了這步田地,我是不是造孽太多了?遭了天譴呢。”
李青瞳孔驀地一縮。
江元州抬頭緊盯著他:“李家主,你當真沒有話對我講么?”
“我不知道該講什么。”
“呵呵,呵呵。”江元州扔掉手里的喜糖,冷笑了起來,“庫支海峽的事情,你應該聽說了吧。”
李青點頭:“嗯,很令人意外。”
“是啊,真令人意外,俊明剛剛回來,那群海匪就被打了個落花流水。”江元州意味深長的說道,額頭的青筋漸漸鼓起,“而且我還聽到了一些風聲,據說...是他們新購的軍艦出了問題,被人設置了雙重程序,總是持續不斷的向聯合部隊發送地理坐標。”
李青輕輕眨了下眼:“江老先生,這是在懷疑我?”
“無論是不是李家主所為,江家這一次都是真的完了,這件事我已經沒有心力再去追究。”江元州低低的說道,“可我有一個疑問,必須要搞清楚。”
李青眼底悄然現出一抹了然:“江老先生是想問,你兒子的死?”
“是。”江元州毫不猶豫的點頭,“是你們殺了他么?利用完了,所以將人殺掉?李家主,我兒何德何能啊,讓你們如此忌憚?”
李青搖了搖頭:“您怕是誤會了,江俊明并不是死在我的手里。”
“事到如今,你還想抵賴?”江元州目光變得陰狠起來,“李青,你還要裝到什么時候!”
李青無奈苦笑:“你這是硬往我頭上扣屎盆子啊,即便我有理由殺掉江俊明,我有理由砍掉他的腦袋么?”
江元州神色猙獰,顫顫巍巍的站起身:“你敢對天發誓么。”
還沒等李青說話,大廳外響起了敲門聲。
江元州禁不住喝問一聲:“誰!”
西北角的房門被緩緩推開,一個五十余歲,皮膚緊致的女人走了進來,手里托著圓形大盤,上面扣了西餐蓋子。
“江元州。”她一步一步的走過來,嘴角泛起笑容,“第四道菜,你要不要看看?”
“黃香蓮?”江元州向后退了半步,身體狠狠一顫,“你怎么會在這里?沒有死在庫支海峽么。”
李青望著黃香蓮,眼底涌現起一抹了然。果然,這個女人還是來了。他就知道,黃香蓮在除掉江俊明之后,絕不會善罷甘休。
這對于李青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就憑面前老女人這種不依不饒的性子,遲早有一天會將矛頭指向他。
“你盼著我死嘍?呵呵,說起來咱們有十幾年沒見了吧?你這把老骨頭都快爛掉了。”黃香蓮將盤子輕輕放到江元州面前,“別客氣,靜心為你準備的好菜,打開看看。”
江元州驚疑不定的望著她,緩緩伸出手,顫抖著掀開了西餐蓋。
李青向后挪了兩步,斜著輕輕瞥了一眼。不出意料,盤子正中央是一顆人頭,江俊明的人頭,還帶著尚未化掉的冰霜。
江元州身體晃了晃,捏在手里的西餐蓋“咣當”一聲跌落在地。他猛地扭過頭來瞪視著黃香蓮,咬牙切齒:“是你動了手?你殺了俊明,對不對!”
“對。”黃香蓮毫不猶豫的點頭,“我大哥黃子英,因為你們死在了庫支海峽,我一定要討個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