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觸到她的身子,他赫然發現她全身都是冰涼的,頓時慌了起來,一把將她打橫抱起放回床~上,理過被子將她蓋住,才又起身想去打開房門,吩咐宮女去宣御醫。
可是他剛剛站起身,她突然開始全身發抖,唬得他立刻又坐了下來,將她抱進懷中,輕輕的吻著她的額頭:“到底怎么了?身子哪里不舒服嗎?”
她低咽了一聲,小手緊緊抓住他胸前的衣襟,像一只受傷的小獸,固執的蜷縮著自己的身體。
他隱約察覺到她是在害怕,可是昨夜都還好好的,不過短短一個上午,能有什么讓她怕成這般模樣?她始終不肯開口,他沒辦法,想要安撫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那個晚上,剛剛指婚的他和她,比肩站在一個高處,共同看著御花園時的情形。
于是,他緩慢而輕柔的拍著她的背,輕聲在她耳邊重復了那晚的話: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她戰栗的身子在他篤定而淡然的聲音中漸漸平復下來,良久,終于緩緩抬頭看著他,眼中盈滿淚水:“這話,是對我說的嗎?”
他點頭,撫著她的臉:“是對你說的,只對你一個人說的。”
眼淚不可遏制的滑落,她哭:“可是,我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我甚至……”她本說不出口,卻還是咬著牙,逼自己說出來:“我沒有過去,可是我卻有一副不干凈的身子!”
原來是因為這樣!他的心驟然一縮,他竟忘了這一點!看著她在自己懷中哭成淚人,他的心忽然震動了。失憶以后,她變得小心翼翼,草木皆兵,總是畏畏縮縮,可是她原本,不用這樣的!她本是公主,即便是最不受重視的公主,還是有著高貴的血統,有著自己固有的驕傲,而不是現在這樣。
他該告訴她嗎?告訴她所有的真相,即便她想不起來?可是,如果告訴了她真相,她恨他,她再一次的離開他,他該怎么辦?而最重要的,是他怕,怕她知道了真相,會重新陷入從前那種無邊無際的痛苦之中,她會變得不快樂,她會難過。
而他,不想要她難過。他亦不想讓她整日處于這樣的惶惶不安當中,一受傷就將自己蜷縮起來,不敢再見人。他的微瀾,本該是世上最開朗,最樂觀,最幸福快樂的人,可是都是他的錯,是他親手,毀了她的所有,連帶著她的記憶,通通都毀了。
“微瀾,微瀾……”他心中再次悔痛得難以自持,禁不住將她抱得更緊,喃喃的呼喚出聲。
可是她,卻整個的僵住了。微瀾,微瀾……原來在他心中,她還是微瀾,還是一個替身,而非她自己。
“我不是微瀾!”她突然用力推開他,哭喊著下了床,“我不是你的微瀾!原來到現在你還把我當做是她,原來你所說的一切都是在騙我!”她一邊哭,一邊沖著他喊,淚流滿面氣息不穩也停不下來:“是了,我是不潔之身,是一個平民女子,總之無論如何都是配不上你這位皇上的人,活該只做一個替身影子,一個永遠讓人瞧不起的替身影子!”
她的眼淚,仿佛透出一道道的強光,深深刺入他的心中。他不能看她哭,他沒辦法讓自己看到她落淚。尤其是經歷了這樣多的事情之后,他滿心的愧疚,和濃烈到快要將自己灼傷的愛,更是不允許自己讓她流淚。可是她現在,卻這樣的嚎啕大哭,流了這樣多的眼淚,他知道自己又犯錯了。
而像從前一樣的,只要她哭,他一定會陣腳大亂,就像此時此刻一般。
“微瀾!”
他想要上前,可是她卻如同受了刺激一般,緊緊抱住自己的頭:“不要過來,你不要過來,不要叫我……我不是我不是,為什么你總是要想著她,為什么總是她……”
“因為你就是她!”滿滿的心疼和悔恨終于讓他全盤崩潰,不可克制的喊出了這句話:“你就是寧微瀾,你就是我的妻子!”
她瞪大了眼睛,呆呆的看了他片刻,又緩緩搖起了頭:“不,你又在騙我,你又開始說謊話騙我……我不是寧微瀾,我不是!我是如寧,如寧!”
他大步上前,一把將她擁進懷中,哽咽了聲音道:“你是微瀾,是我的微瀾!你不是沒有過去,你的過去,是我的;你也不是什么不潔之身,你的身子,也是我的!微瀾,微瀾,微瀾……”
他控制不住的聲聲喚著她,壓抑了良久的感情終于噴薄而出。不用再假裝,不用再克制,讓一切都真相大白吧,她愛也好,恨也罷,他讓要她知道,她是寧微瀾,她是他此生,唯一的,最愛的女子。
“微瀾,對不起,對不起……”聲聲的道歉,訴說著他的悔,他的恨,他所有的錯,所有的愧,以及所有的愛。
她呆呆的坐在床榻上,聽著他緩緩的訴說著那些對于她來說全然陌生的過往。他們的初遇,他第一次親她,她甘愿承認自己是男寵挺身而出幫他,她問他喜不喜歡她,他們在南陵的小舟中定情……
全都是陌生的,可是她靜靜地聽著,眼中帶著淚,嘴角卻不自覺的泛起笑意,竟愣頭愣腦的問他:“那你是什么時候開始喜歡她的?”
她還是用“她”來稱呼自己,他沒有多說什么,只是握住了她的手:“我喜歡你,其實早在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喜歡你。”
他說,我喜歡你,早在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喜歡你。她的眼淚毫無防備的落下來,為他,還是為自己?她真的是寧微瀾,真的是他的妻子?她心中有太多的疑問,太多的懷疑,卻只能是欲言又止。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握住她的手,聲音低沉:“我知道你想問什么。微瀾,接下來我要告訴你的,是我所有的錯,從開始,到最后,犯下的所有錯。”
她心中倏地一緊,怔怔看著他。
他開始說,從對她說出那句“所為公主,都如此不自重”開始,她就已經開始哭,然后是他悔悟入宮,她為了兩人能在一起,在殿前一舞——吾心飛揚;他們因為她母親的事情吵架,冷戰,她逃婚;在那株合歡樹下,他們成親,以天地為證,以合歡樹為媒;他們回到杭州,偶爾幸福,偶爾爭執;而最終,是他犯下大錯的開始。
他講到她母親的死,講到南詔攻破京城,講到她父皇的死,甚至還講到,他碰了羅裳,卻剛好,甚至說是故意被她看見。
她的心越來越涼,不可置信的看著他。他說的這些事,她通通沒有印象,一點都想不起來,可是單是聽著他說,她已經覺得傷心欲絕,只想哭,卻發現,原來哭根本起不了絲毫作用。那股疼痛在心底橫沖直撞,無法克制。
直到他講到六公主的死,然后她昏迷,接著失蹤,再在那株合歡樹下遇見,她卻淺笑著看著他:“你是什么人?”
講到最后,她泣不成聲,而他亦是不斷的往下落淚。可是她還是不敢相信:“不會的,我以為你是好人的,你怎么會這么壞,你怎么會……我爹,我娘,我姐姐……不會……”
“微瀾!”他一把將她抱住懷中,“所有的一切,我都告訴你了。我不知道結果會怎么樣,也許你會恨我,也許你會離開我,我都依你!甚至,你如果想要殺了我,都可以,可以……”
有溫熱的液體落入她的后頸處,她渾身一陣:“會什么我會愛上你……為什么是你……”
奉先殿外,秦宇揚孑然而立,看著遠方那些地處的宮殿出神。風卷起他龍袍的下擺,上面的那條龍張揚恣意,威風凜凜,而他卻絲毫看不到,疲憊的眼中只剩茫然和絕望。
她在奉先殿內,手撫過最近的那三張靈位,據說是她最熟悉的人,可是對她來說,卻全都是陌生。有眼淚落在上面,她慌忙拭去,再次將靈位擺好,在堂前跪了下來。
重重磕下三個響頭,她只覺得自己不孝。父母,是這世上最親的人,而她竟連一點影子都記不起來,面對著他們的靈位,愧疚,甚至大于悲傷。
起身,最后往那牌位上看了一眼,她緩緩走向門口。他背對著她站在白玉欄桿處,聽見聲音,只是回過頭看著她,卻連一步都不敢上前。
因為她說過,我走,是我自己的事,請你不要靠近我,請你,離我遠遠的。
是的,她終于還是決定要離開。沒有人可以面對這樣的事實,所愛的男子,竟是間接害死自己父母親人的兇手,她還能愛他嗎?
她一步步的朝宮門走去,他不敢上前,可是卻一路遠遠的跟著,看著她單薄的背影逐漸靠近宮門,他的心終于越來越痛,支撐不住的撐著一旁的宮墻停了下來,卻依舊固執的看著她的背影,一刻也不肯移開視線。
這一別,便是永遠了吧。她不會再見他,而他,若是想見她,是不是可以靜靜的躲在遠處,只要能夠知道她過得好,便心滿意足?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得到,可是面對著她的傷心絕望,他除了放手讓她走,別無他法。
宮門緩緩開啟,她依舊步履緩慢,卻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宮門逐漸關上,他能看見的她的背影越來越小,最終,再也看不見她。
她留給他最后的印象,竟然就是這一抹單薄瘦削的背影么?他順著墻根,緩緩坐到地上,仰頭看著天空,竟克制不住的大笑出聲:“秦宇揚!秦宇揚!你看看你還有什么!是你活該!你活該!”
碧水閣內,他頹然的坐在床邊的地上,將臉埋在被單內,貪婪的呼吸著屬于她的氣息。沒有了,什么都沒有了,很快,連這一點氣息也會消失不見。
他緊緊捏著床~上的被單,將手攥成一團,卻還是無法抵擋心中那陣空蕩蕩的疼痛,甚至連呼吸,都開始疼。五臟六腑,每一處都疼。
世界陡然安靜了,他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仿佛沉沉睡去。
朦朦朧朧之間,仿佛有一只冰涼的小手,輕輕的在他的額頭上撫~摸著。他只覺得舒服,輕輕呻~吟了一聲,卻突然發現有什么東西貼在自己臉上,溫軟,卻又濡濕冰涼。
“你為什么騙我……”她低低的哭聲自耳畔傳來,“到現在你還騙我……”
“微瀾……”他低喚了一聲,睜開眼來,她的臉與他靠在一起,她的淚落在他的臉上,混合交融。他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可是還是見不得她哭,忙將她抱住,“不要哭,我求你,微瀾……我知道我有多壞,我不敢求你原諒,我只求你不要哭……”
“你說你把所有的事都告訴我了,你這個騙子……”她的眼淚卻更加泛濫,“為什么不告訴我你中毒?為什么不說你會做出那些事,是因為中毒?”
他幡然清醒,怔怔的看著她,良久,還是不敢確定自己是不是做夢:“微瀾,是你?”
她透過朦朧的淚眼看著他又驚又疑的神情,克制不住自己,撲進他的懷中,緊緊擁著他,將自己的臉埋在他頸窩,即使已經在不停的抽噎,還是只想抱住他。
真的是她。他幾乎不敢相信,手顫抖著,過了很久才終于圈住她,將她抱在懷中,久久不曾說話。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只覺得時間過得飛快,只是一眨眼,忽然就聽到了鐘鼓樓的鐘聲,竟然已經是子時了!她也聽到了,這才動了動,從他懷中坐起來,輕輕撫著他瘦削的臉,眼角的淚痕猶未干:“為什么不告訴我?”
良久他才開口:“那不是借口,我錯了,就是我錯了。我不能以那件事,當做自己無辜的借口。”
“不……”她低低的哭起來,將臉湊上前去,封住了他的唇。
輕柔而緩慢的糾纏,唇舌之間氣息交融,他心中卻依舊有著不確定,輕輕扶起她:“微瀾,你……會留下來嗎?”
相視良久之后,她終于點了頭,埋進他懷中:“我沒辦法恨你,特別是在陸蕭翎告訴我你是因為中毒,我更沒辦法……”
滔天的狂喜涌上他心頭,她會留下,她會留在他身邊!他克制不住自己,猛地低頭吻住她,恨不得這樣的親密就是生生世世,永不想離。
“微瀾,以后,都不要分開了,好不好?”
親吻的間隙,他在她耳旁摩挲著,輕輕吐出這句話。
她使勁咬著牙,才沒讓自己哭出來。這個男人,用情這樣深,傷得這樣深,痛得這樣深。在她不是寧微瀾的期間她已經感覺到,而此時,她做回了寧微瀾,又怎么可能忽略?
“不分開。”她輕柔而緩慢的重復他的話,“以后都不分開。”
三個月后。
清心殿內,秦宇揚坐在堂上,皺著眉頭看著手上那一本抄得亂七八糟的心經,忍不住嘆了口氣,一抬頭,剛好看見微瀾從外面進來,卻是氣鼓鼓的模樣,不禁笑了,起身走向她:“怎么了?”
“無聊無聊無聊!”她氣呼呼的喊著,走到他的書桌旁,撿起書就要撕,卻突然瞥見熟悉的,自己那慘不忍睹的字跡,霎時間紅了臉,將書扔到了一邊,埋進他懷中。
他忍俊不禁:“你瞧瞧你自己抄的心經,心不靜,怎么抄得好?”
“還不靜?著偌大的皇宮,除了宮女太監就是侍衛,都快冷清死了,你還嫌不夠靜?”她氣鼓鼓的嚷嚷。
他早就聽御醫說孕婦的情緒不穩定,這樣看來,原來是真的,可是看著她與先前全然不同的模樣,他仿佛看見了未失憶前的微瀾,倒是同樣高興,只是笑。
“什么一個人的三宮六院,早知道是這樣,我才不要!”她依舊不滿的發泄著,一轉頭,卻看見他還在笑,頓時火氣更大,撿起書桌上的硯臺就想摔。
秦宇揚眼疾手快,一把將硯臺從她手中奪了下來,順勢吻住了她。她先是一怔,隨即便勾住了他的脖子,踮起腳尖任他親吻。
當他欲放開她時,她竟還不知饜足的繼續纏著他,就是不肯分開。
感覺到她的小手開始不安分的時候,秦宇揚終于覺得不對,強忍著與她分開了,氣息已經微微紊亂,眼中帶了一絲溫柔的責備:“別胡鬧,現在不行。”
“可以了!”她一把捉住他的手臂,又勾住他的脖子,“三個月了,御醫說可以了。”
他差點背過氣去,瞪大了眼睛看著她半晌,甚至懷疑她是不是已經恢復記憶了,因為這樣的話,這樣的舉動,只有從前的微瀾才說得出做得出。可是她分明,又還是那副模樣,只是因為懷孕而略顯暴躁。
“你什么時候又問過御醫了?”他有些哭笑不得。
“上次御醫來把脈的時候。”她鼻頭微微皺了皺,瞪著他,“你不要?”
“我……”他因為內心的掙扎而左右為難,“我怕傷到孩子。”
“御醫都說沒事了!”她咬著牙看著他,忽又軟了下來,勾住他的脖子撒嬌,“我都快無聊死了,你就當陪陪我,不行么?”
他再次僵住,待到回過神來,看見她眼中的微微閃動的光芒,終于再難克制,一把將她打橫抱起走進了里間。
三個月,他又忍得何其辛苦!既然現在是她的要求,那么他是沒理由拒絕的!
不多時,房內便傳出了輕微的嬌吟,而伴隨著這一聲音,極不相稱的卻是男子低沉的吼聲:“微瀾,你輕一點,當心傷到孩子!”
合歡樹的花期到了,那蔥郁的樹葉間,迎風而立的粉色花蕊微微搖曳著,美麗卻又蒼涼,訴說著一些無法實現的愛情。
慕容惜玉坐在檐下,看著那一樹繁花,眼中卻只剩落寞。
“喝酒!”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他不轉頭也知道是陸蕭翎。最近他幾乎每天都來到這邊,兩個大男人也不多說話,只是各自捧著一壺酒喝著,喝完了,陸蕭翎便離開,而慕容惜玉則繼續守著那兩株苦情樹。
“苦情,合歡……這兩者,竟能結合到一起么?”慕容惜玉微微瞇著眼,看著遠方那一大一小的兩株樹,冷笑。
“有人能結合,有人不能。”陸蕭翎亦冷笑,仰頭喝酒,“只是可笑,這世間還有那么多癡人,明明知道無望,卻還是巴巴的望著能合歡,可悲,可笑!”
“你不就是那個癡人!”慕容惜玉開始嘲笑他。
陸蕭翎冷哼一聲,眼光一轉,忽然瞥見不遠處那一抹紫色的身影,也冷笑起來:“我是癡人,那個人不是癡人么,而她,又在等哪一個癡人?”
慕容惜玉也微微轉了目光,看清了站在遠處的閔恬兒,又回轉了目光,靜靜看著那兩株數,再次仰脖灌下一大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