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大殿,冰冷的床榻,微瀾躺在他懷中,卻依舊是徹骨的寒意。他早已熟睡過去,發出微微的鼾聲,呼吸之間,有溫熱熟悉的氣息噴在她耳后。
其實他睡態一直都很好,正如從前的他那般,優雅得仿佛不似凡人。可如今,新帝登基,朝中事務本就繁忙,他一邊要與大臣們打交道,一邊要考慮怎樣安撫民心,還要分出大半的精力去對付南詔,確實是累壞了。
她的心隱隱泛著疼。自從知道他著手對付南詔,并未像她先前猜測那般將天朝的江山拱手相讓之后,她對他的恨,竟然奇跡般的減少了,甚至,還恨不恨,她自己都不確定。
他那樣苦,她是知道的,所以他不折手段的拿回一些東西,她也隱約可以理解。可是,心中的怨卻是無論如何無法抹去。原來,他竟是那樣的深不可測,明明靠的很近,她卻依舊離他那么遠,所謂天涯咫尺,不過便是如此。
她輕輕挪動了一下身子,想從他懷中脫離出來,不想就是在熟睡中,他的手依舊緊緊地圈著她,沒有絲毫的放松。微瀾只能微微側著身子,卻一眼就看到他肩上的傷——那是上次被她用剪子刺的,到現在還沒有痊愈。
她心中不可克制的泛起疼痛來,用力按住了左胸口,強迫自己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早上,他醒過來,睜開眼看到她的一瞬間,便是欣喜若狂。他原以為自己是醉酒后在做夢,原來是真的!“微瀾。”他湊上前去,想要吻她。
微瀾神色依舊淡漠,淡淡的推開他,翻身下床去梳頭。從鏡中看向床榻,他依舊半躺在那里,眼睛卻一刻也沒有從她身上移開,眉梢眼角都是滿足。
有什么從記憶中浮了上來,歷歷在目,恍如昨日——
“你不去做事?”
“權當偷得浮生半日閑。我又不是那皇帝,需得日日早朝臨政。”
“你要真是那皇帝呀,那此時你的皇宮還不亂了套?”
“我要真是皇帝呀——”他依舊閉著眼睛,學她的語氣,“后宮就只有這么一個佳麗,也不知是福氣還是晦氣……”
那是他們圓房的第二天早晨,不過是玩笑話,現在想來,竟然一語成讖——他果然做了皇帝!只是不知,他的后宮,會只有她一個人么?
微瀾微微閉上了眼睛,不愿意再想下去,靜靜梳自己的頭。不多時他也起身來,有宮女進來服侍他洗漱穿衣,收拾妥當之后來到了她身后,輕輕抱了抱她:“我去上朝了,你乖乖的。”
微瀾沒有應聲,也沒有看他一眼,徑直起身又回到了床榻之上,仿佛再一次睡著了。
秦宇揚無奈,匆匆轉身出了門。
晚上,他依舊宿在這里,與她同榻而眠。她依舊是冷冷的,可是卻沒有拒絕,他心中的歡喜滿滿的,緊緊抱著她,只盼一切順利,他們也很快可以回復從前的樣子。
五天過后,她終于肯和他同桌用膳,吃得不多,可是臉上終于有了表情。他心中高興,不覺多喝了兩杯,入寢之后抱著她,話也多了起來:
“微瀾,你知道我為什么一直很想要個孩子嗎?其實我就是怕,我怕這一天到來的時候,你生我氣,你不要我了,到時,如果還有一個孩子,那我們之間就不會被斬斷,無論如何,你是我的微瀾……”
也就是想用孩子來制約她。微瀾冷冷的想著,原來,他竟一早就開始做打算。不過他一直努力了近一年,她的肚子卻還是毫無動靜。微瀾想到這里,心中忽然一陣懼怕,手不自覺的朝腹部摸去,不想他的手也正放在那里,剛好碰個正著。
他一把握住她,便再不肯放開。兩人的手重疊著,放在她平坦的腹部,仿佛無聲的祈愿。于她,卻突然間沒什么渴望了——現下的情形,有了孩子,是好還是壞?
第二日,微瀾本百無聊賴的坐在宮中,卻忽然聞得一陣歡笑聲傳來,不覺走出去,見到一群宮女正在宮門前方的院子里踢毽子。微瀾抬頭看了看時辰,已經大概是他下朝回來的時間,便上前道:“我來踢,你們都給我數著。”
她從小就是貪玩的,踢毽子更是不在話下,不多時,已經踢了好幾百個,臉上也逐漸浮現出無憂無慮的笑容來,終日蒼白的臉上終于見到了紅暈,額頭上也微微有了汗意。
一旁的宮女們本都是貪玩好耍的年紀,先前還都是小心翼翼,后來便都放開了,拍手笑的,開心的數的,各有各的樂趣。突然間,一道明黃色的身影進了院子,眾人皆警醒,都跪了下來:“參見皇上。”
微瀾依舊跳躍著,沒有看他,任由毽子在自己腳尖變化出多種的花樣來。
他站在不遠處看著她,仿佛看見了賜婚那日,在大殿之上飛舞著的身影,一如當日,那般的精靈夢幻。
沒有人數了,微瀾漸漸失了樂趣,腳尖一軟,將毽子踢飛了,身子也軟了下來,往后一仰,不出意外的跌進了一個熟悉的懷抱。
他看著她額上生出的汗意,笑道:“可是玩得開心了?入了秋還能這般大汗淋漓的。”
微瀾輕輕哼了一聲,臉上的笑容掩去了大半,卻還是依稀可見。他心情大好,環視了一下周圍的那些宮女,吩咐道:“傳朕的旨意,今日在院中陪娘娘玩耍的宮女,皆犒賞白銀十兩。”
一群宮女自是喜不自禁,忙的磕頭謝恩。微瀾從他懷中直起身子,朝殿內走去,秦宇揚便立刻跟了上去。
幾個小宮女看得滿眼艷羨,嘆道:“皇上待娘娘可真是好啊,就娘娘這般不理不睬的,可是大不敬啊,換了是別的皇帝,早已經被治罪了吧?”
“你們這些小丫頭知道什么!這是皇上欠了娘娘的,在盡力補償呢!”
“話雖是這么說,也足以見得皇上的情深意重呀!也是真心疼愛娘娘,才能有這般的表現。”
……
夜里,她在浴池沐浴,他在房中等她。正等得不耐煩,他起身走到門口想喚人去瞧瞧,卻突然聽到一聲尖叫,接著門被撞開了,她驚叫著撲進他懷中,撞得他連連后退了兩步。
“怎么了?”他立刻緊張起來。
她在發抖,好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很久之后才嗚咽道:“剛才好像有個黑影……”
他這才松了一口氣,無奈的笑笑:“別怕,是你看錯了。”
她還是顫抖著,他一把將她打橫抱起,放到床榻上,她卻依舊緊緊抱著他,像個小孩子一樣窩在他懷中,不肯撒手。他于是便在床邊坐下來,將她放在自己的腿上,輕言細語的安慰著。
好半天之后,她才終于點了點頭,恢復了鎮靜,倚在他的肩頭,看著自己的腳尖,仿佛撒嬌一般的低聲道:“秦宇揚,其實知道你待我好。”
就這一句,他竟微微有些哽塞了喉頭:“你知道?”
“嗯。”她輕輕點了頭,一只手開始不安分的在他只著了寢衣的胸前劃著圈圈,“可是你也能對父皇他們好么?”
“你放心。”他忙澄清,“他們現在在京郊的一座寺廟里,很好,有人服侍著。”
“嗯。”微瀾仿佛漫不經心的點了點頭,“那我睡了。”
“這就睡了?”他一把撈起她纖細的腰身,眸中泛起一絲久違的促狹:“孩子……孩子……”
她眸中晶晶亮亮,咯咯笑了起來:“什么孩子?這里哪有孩子?”
他不再多說廢話,一邊伸手去解她的衣衫,一邊解著自己身上的寢衣,然后輕輕撫上她平坦的腹部:“很快,這里會有一個,兩個,三個……”
夜過半,萬籟俱靜,屋中只余銅壺滴漏的聲音,伴隨著兩人融合在一起的呼吸聲。
“瑞玉哥……”睡夢中的微瀾忽然發出了一聲輕喚,仿佛是在做夢。
秦宇揚倏地睜開了眼睛,垂眸看著她并不安穩的睡顏,微微擰了眉,在她吹彈可破的臉上輕輕印下一個吻,柔聲道:“微瀾,好好睡……”
她安靜了片刻,忽然又模模糊糊的發出了聲音:“瑞玉哥……對不起……”
他看著她,很久之后,無聲的嘆了口氣,擁緊了她,閉上眼睛睡去。
微瀾緊閉的雙眼上,兩扇長長的睫毛忽然微微扇動了一下,很快又恢復了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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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第二天中午,微瀾正在用膳,忽然自外間進來了一個小太監,跪在地上,“奴才給娘娘請安。”
是天一閣中侍奉茶水的太監,微瀾見了他,便知有事發生,擱下筷子:“你是以皇上差遣的身份來見我,還是以被我收買的身份?”
“兩樣皆有吧。”小太監呵呵一笑,“皇上已經頒了朱諭,下令釋放慕容將軍。”
微瀾心中一喜,道:“那他還說了什么沒有?”
“皇上說,如今時局已定,就算慕容將軍自由,也不能有什么作為了。”
微瀾心中一凜,點了點頭,賞了他一些銀子讓他退下。匆匆換了身衣裳,便出了門,上了鳳輦前往天牢。
在天牢前等待了片刻,慕容瑞玉便自里面出來了,整個人顯得有氣無力,疲累不堪,再無昔日的神采飛揚。
“瑞玉哥!”微瀾忙迎上前去,扶住他,“你沒事吧?”
慕容瑞玉看著她,仔看看她身后的鳳輦,眸光一聚:“皇后?”
微瀾咬牙,點了點頭。
慕容瑞玉先是一怔,隨即點了點頭:“如此,他待你還算好。那你呢?”
“瑞玉哥,我不知道……”微瀾低下了頭,“我真的不知道……可是我現在,只想救出你和慕容惜玉……”
慕容瑞玉微微動容:“我知道委屈你了,我也知道你心中承受的苦痛不比我少。那你可知惜玉如今在哪里?”
微瀾搖搖頭:“你給我一段時間,很快,很快我就能知道了。”
“微瀾,我知道不該這樣難為你,可是我還是請你,盡快。秦宇揚他恨極了惜玉,拖得越久,只怕對惜玉越不利。”慕容瑞玉低聲道。
微瀾點了點頭:“我知道了,你先回府上修養,不要輕舉妄動。”
慕容瑞玉點了點頭,轉身準備上她準備好的轎子,忽又被她拉住了。他回過頭,見她神色猶豫,已經猜到了大半:“你想說什么?”
微瀾咬著牙:“瑞玉哥,我求你,你若是想有什么舉動,都不要傷害他,行嗎?”
他一怔,隨即臉上浮起一絲冷笑,轉身走進了轎子里。
微瀾返回宮中,卻沒有徑直回清心殿,而是來到了天一閣。剛來到門前,守門的太監便要通報,被微瀾阻止了,他便訕訕一笑,低聲道:“娘娘,皇上此刻正與陸公子商量事情,只怕不方便見娘娘。”
微瀾點點頭,往旁邊的暖閣看了看:“那我在那邊等他。”
宮中人盡皆知皇上寵皇后娘娘上了天,萬事皆以皇后為先,那太監自是不敢怠慢,看見微瀾走進了暖閣,便開了門進去稟報。
“他到底醒了沒有?”御書房內,秦宇揚坐在書桌后面,一邊翻看著折子,一邊頭也不抬的問道。
陸蕭翎看著他,眼中沒有絲毫情緒,只道:“我看差不多就在這一兩天了。”
“哦。”秦宇揚突然意味深長的應了一聲,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陸蕭翎細細看了他的神情,淡淡道:“怎么,已經在想該怎么折磨他了?”
秦宇揚冷哼一聲,復又低下頭去。門外走進來先前那個小太監,恭敬的請了安:“皇上,皇后娘娘在旁邊暖閣。”
他先是一怔,隨即眼角挑起一絲笑意,站起身來就要出去的時候,突然接觸到了陸蕭翎涼涼的眼神,不禁頓了下來看著他,擰眉道:“你想說什么?”
陸蕭翎站起身來,朝門外走去,冰涼的聲音不帶一絲情緒:“都說你變了,你的確是變了,可是偏生在某些事情上又好像沒有變。”
秦宇揚走進暖閣內,微瀾正趴在桌上,怔怔的看著香爐里裊裊的青煙,眼神怔忡而迷茫,不知在想些什么。他走上前去抱住她,讓她坐在自己懷中,輕聲道:“見到慕容瑞玉了?”
“嗯。”微瀾輕輕答應了一聲,靠在他肩上,在他看不見的角度,眼神忽又清明起來,“瑞玉哥他憔悴了很多……不過還是要謝謝你。”
“傻瓜!”他托起她的臉,“夫妻之間還用說謝謝?”
“那……”她輕輕咬住了下唇,“如果我說我想見慕容惜玉呢?”
幾乎只是一瞬間,他就沉下了臉,眼中似要噴出怒火來,額頭上青筋隱隱可見。
微瀾霎時間慌了神,手足無措的從他懷中站起來,美眸染了濕意,囁嚅道:“你別生氣,我只是隨意說說……”
他心中一震。她這個樣子,就像昨夜突然撞進他懷中一樣,像個孩子一樣的膽小怯懦,仿佛什么都害怕。他竟讓她處于這樣草木皆兵的境地之中嗎?于是他緩和了臉色,再次將她拉近懷中:“我不是說了么,他已經死了。”
“你不騙我?”
他呼吸一窒:“我不騙你。”
門口突然響起小心翼翼的敲門聲,伴隨著戰戰兢兢的請示:“皇上,凌寒將軍回來了,在宮門口求見。”
凌寒!微瀾心中一陣陣的發涼,他不是慕容惜玉的人么?竟然也歸順了秦宇揚?如此說來,慕容惜玉的失蹤是與他脫不了干系的!想到這一層,她站起身來,柔聲道:“你還有事,那我先回去了。”
他愛極了她此時的溫柔,只恨不能永遠將她擁在懷中,無奈道:“那你先回去,晚上我早點過去,等著我。”
微瀾白皙的臉上立刻浮起一絲紅暈,微嗔的拍下他不安分的手,轉身走了出去。
出了天一閣,她便站在門口的檐下沒有動,不多時,果然見到有人領了一個一身盔甲的人匆匆而來,走得近了,才看清果真是那凌寒。凌寒亦瞧見了她,眼中的不自然一閃而過,上前行禮:“末將參見皇后娘娘。”
“凌將軍?”帶了譏誚的反問,微瀾冷冷一笑,眸光對上他微微有些回避的眼神,挑了挑眉,返身離開了。
天空灰蒙蒙的,不多時竟下起雨來。
晚上,微瀾特地備了酒菜,等著秦宇揚前來一同用膳。他比往日都回來得要早,想必是因為先前答應過她,或者,是有別的什么原因。微瀾偷偷打量著他滿面春風的臉,暗自猜想著是什么事讓他這般開心。
她將先前溫好的酒取了過來,卻并不為他斟滿,而是往自己面前的杯子里倒,正想一飲而盡的時候,杯子被他奪了下來,反手送進了自己口中,看著她笑道:“這兩日你不要飲酒,回頭又喊疼,我可不理你。”
微瀾臉一紅,知道他說的是幾日之后自己的月信。她以往就常常喊疼,之前幾日的飲食需得相當注意,方才能緩解疼痛。沒想到他竟然連這種事情都記得,微瀾臊得坐立不安,將酒壺往他面前一推:“那你通通喝光了罷!”
他也不推辭,自斟自酌,看著她乖乖扒飯,倒也高興,不覺多喝了兩杯。晚膳撤了方才半個時辰,報應就來了——他只覺得頭痛,昏昏沉沉的往床榻上一倒,就已經睡了過去。
微瀾慌忙湊上前去,查看了一下他的情形,想著剛才那一壺加了蒙汗藥的酒,禁不住冷汗涔涔。可是她沒有時間耽擱,偷偷換了身不起眼的衣服,拉開門走了出去。
所幸平日里她不喜歡眾人服侍,秦宇揚并未在這里安置多少宮女侍衛,她出去得倒也順暢,到了御花園中的涼亭,顧不得自己身上有些許地方已經被雨水打濕,只是四下尋找著。
“娘娘。”眼前人影一閃,她要等的人已經出現了。微瀾冷眼看著他:“凌將軍,你倒是忠心。”
凌寒臉上訕訕的:“末將知道娘娘所言甚是,只不過,末將尚有老母在堂,需要供養,末將也是逼于無奈。”
“他威脅你?”微瀾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
凌寒沒有回答,只是道:“娘娘可是想知道主爺的下落?”
“你果然知道。”微瀾頷首。
凌寒垂下眼瞼:“是凌寒對不起主爺,讓主爺受了重傷被俘,到現在還未醒過來。他們將他關在城郊的一個胡同內,正在為他療傷,只怕……卻是為了更恐怖的折磨。”
“帶我出宮去。”微瀾突然一把揪住了他的袖口,“我知道你可以做到的,帶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