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承軒從未覺得自己的腳步這樣的踟躕過,在行宮里,不過短短兩座宮殿之間的距離,整整半個時辰,他卻還是只停留在碧荷苑前方的那個荷塘邊,望著那一池碧綠的荷葉,遲遲邁不開腳步。
恍惚間只覺得仿佛應該在這一層層碧綠的荷葉中看見她。是了,他第一次看見她,便是在無邊無際的荷葉中,一襲淡綠衣衫,眸光閃閃,梨渦淺笑,輕盈空靈。
他不自覺的伸手撫上自己的左胸口,感覺那里跳得很厲害。
嘴角泛起一絲苦笑,莫不是到現在才察覺,原來從那時起,她就已經進駐自己的內心了吧?那純凈如水的粲然一笑,原來已經足以令他這個輕薄狂徒為之傾心蕩漾。
只是那樣的笑,卻再也沒有看到過了。從那以后,她見到他,再也沒有那樣笑過。他甚至有些拿不準,是不是從她遇見自己之后,便連笑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做了那么多傷害她的事情,他讓她流了那么多的眼淚。到頭來,疼的,卻是自己的心。
“寧承軒!”
身后忽然響起某個女子嬌脆的聲音,他猛然回過神來,卻發現是林景盈,霎那間便沉下臉來,嘴角勾起冷笑:“林婕妤。”
林景盈亦是冷冷一笑,遣開一眾婢女,走上前來:“聽說明天就是你大婚的日子,此時此刻,你好像不應該出現在這里吧?”
“不勞林婕妤掛心。”他冷冷看著面前的荷塘,沉下嘴角,“不知道我是不是應該恭喜林婕妤,挑撥成功?”
林景盈微微揚了揚眉,冷冷一哼:“如你所見,總之他現在不會再想去看那個狐媚子,我就滿意了。”
寧承軒轉過臉,看著她有些蒼白的臉色,眼中忽然寫滿蒼涼——這個女子,是他從前喜歡過的么?從前那個單純美麗的林景盈,什么時候起,就變成了這樣?他淡淡一挑眉:“所以呢,你得到什么了?他臨幸你了?”
林景盈臉色一變,恨恨的瞪了他一眼。
寧承軒冷笑道:“他應該不會臨幸你吧?就算他臨幸你,你拿什么給他?就這副不再干凈的身子?”
“寧承軒,我那時受你蒙蔽,白白交出了自己的清白,你卻是這樣的卑鄙小人,居然反過來羞辱我?”她氣得臉色發白,卻忽然冷笑起來,“這樣沒良心的男人,難怪那個狐媚子寧死也不肯選你了。”
寧承軒喉頭一動,死死攥著拳頭,咬著牙,極力控制著自己不發火。
林景盈見他的樣子,更是得意,半晌之后卻忽然嘆了口氣,仿佛認真起來,怔怔的看著他:“你不是說過,我是你喜歡的第一個人嗎?如果你真的喜歡過我,為什么不肯對我好一點?”
寧承軒瞇起眼睛,微微一笑:“你要我怎么對你好?”
林景盈眼眶忽然微微泛紅起來,伸出手搭上他的手臂:“你明明知道你是與我最親密的男人,卻偏要這么沒良心的對我?好歹我也交出了自己的清白,你就不能為我做一點點事情?”
寧承軒面無表情,心中忽然覺得一陣厭惡,卻還是強壓著:“你的意思是,我們的交易,我還沒有兌現自己的承諾,是不是?”
林景盈只是有些幽怨的看著他,不說話。
寧承軒忽然邪佞的一笑:“那你還記不記得當初我曾經說過,我并沒有對你滿意,我們是不是還應該多試幾次?”
林景盈臉色微微一變,卻還是很快恢復了正常,張口道:“你若是愿意兌現自己的承諾,我也不在乎再一次將自己出賣給惡魔。”
寧承軒還未來得及答話,只覺得眼前人影一閃,忽然響起“啪”的一聲,伴隨著林景盈的一聲驚呼。待到寧承軒看清眼前突然多出來的那個嬌小人影時,同時也聽到一聲嬌叱:“好個不要臉的女人,我算是長見識了!”
林景盈震驚的看著眼前的女子,捂著自己火辣辣的右臉,眼中燃起火苗:“你是什么人?”
夭夭得意洋洋的看了緊皺著眉頭的寧承軒一眼,才又轉向林景盈,答道:“我是誰,你問他呀。”
“寧承軒!你聯合這個妖女來戲弄我?”林景盈怒不可遏的看著他,狼狽的樣子,讓寧承軒覺得形如鬼魅。
他微微勾起薄唇:“那就算是吧,以后,不要將你的心思都用在怎么害她之上,我不會放過你的。”
林景盈瞪著他,又冷冷瞥了眼前的夭夭一眼,終于一跺腳轉身離去。寧承軒只是淡淡的看著她的背影,直至消失,方才轉過身,看著前方根本望不見的碧荷苑。
而直接被他忽略掉的夭夭,則顯然不甘心他這樣的反應,張大了眼睛看著他:“喂,我幫你解決了這樣大的一個麻煩,你不懂說謝謝么?”
寧承軒淡漠的一哼:“解決?這樣子,只會讓她更加變本加厲。”
“她敢!”夭夭揚起臉看著他,邪惡的笑笑,“那我就偷偷潛進她房中,趁她睡著的時候劃花她的臉,看她以后拿什么臉出來見人,更別說勾/引人!”
寧承軒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忽然間不再做停留,大步朝著碧荷苑走去。如果她現在的不快樂是由自己造成的話,那就讓他自己去為她做彌補。她要怎樣都行,想打他,罵他,甚至想殺了他,都行,他讓她殺!可是,他想將她的幸福還給她,哪怕那幸福,是讓他如此心碎。
“你要去哪兒?”夭夭一見他徑直就往前走去,忙跟上去,不依不饒的問。
寧承軒忽然頓住腳步,回身看向她,冷冷道:“你似乎忘記了自己是什么人,以一個南詔刺客的身份這樣大搖大擺的走在天朝的行宮內,還敢出手打皇上的妃嬪,就這么不怕死?”
夭夭眨眨眼睛:“不是有你嗎,我怕什么?”她咬著下唇,咯咯笑了起來,“我有感覺,你不會將我交出去的,是不是?”
寧承軒點著頭:“你說得對,就算我將你交出去,你也照樣能跑掉,不是嗎?”話到這里,他忽然斂了容,沉聲道,“不過,我只允許你到這里,不要再跟過來,否則,你一定會后悔!”說罷,他轉過身便頭也不回的往前走去。
夭夭眼睛里寫著一絲絲委屈,在原地站了片刻,卻還是偷偷的跟了上去。
寧承軒來到碧荷苑前,發現這里果然是冷清得可以,三三兩兩的宮女都百無聊賴的坐在殿前的池塘邊談談說笑,驀地見了他,頓時全都臉色大變,起身行禮:“見過軒王。”
寧承軒冷冷一哼:“好一群奴才,自家主子還病著,自己倒跑到外面逍遙自在來了!”
“王爺恕罪!并非奴婢們偷懶,而是婕妤主子她不讓人在跟前伺候,只留宛若姐姐一人守在里面。”
寧承軒微微一怔,抬腳就往里面走去。守在門口的宛若忽然見了他,忙起身來,正要進去通報,卻被他一把攔下,只是道:“本王奉皇上的命令前來探望綰婕妤,你下去吧。”
宛若有些遲疑。她當然知道身為王爺,卻直入妃嬪寢宮于情于理都不合,但她也知道這位軒王在后宮向來是不受阻攔之人,無奈之下還是低身退了下去。
寧承軒輕輕推開面前的那一扇門,都覺得好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待到走進去,關起門來看向床上躺著的那個人時,更是舉步維艱。
好不容易終于來到她床前,卻發現一碗藥還好好的擺在床邊的幾案上,動都沒有動過。為了皇帝的冷落,她竟然真的連自己的身體都不顧,藥都不喝?寧承軒心里一陣陣的泛疼,傾身過去,發現她緊緊閉著眼睛,似乎是睡著了的。
不知道她的傷到底怎么樣了,他看著她不再那樣蒼白的臉色,暗自想著,手已經遲疑著伸了出來,輕輕撩開了覆在她胸前的被子。
中衣上面干干凈凈,一絲血跡和藥物的痕跡都沒有,想必是已經在愈合之中。他暗自松了口氣,抬起眼來,卻正好對上她漆黑的眸子,怔怔的看著他。
寧承軒幾乎屏住了呼吸看著她,一時之間竟然不得動彈,手僵在那里,嘴巴也僵在那里,仿佛應該說些什么,卻怎么也動不了。
她一直看著他,一直看著他,腦中一片空白,心里一片茫然,臉上除了發怔,還是發怔,可是眼角,卻突然之間滑落兩滴清淚。
寧承軒喉頭一堵,心里仿佛有什么東西想要拼命地沖出來,終于開口,卻只是淡淡的問:“為什么不吃藥?”
汐汀仿佛終于被他的話喚醒了神智,腦中忽然閃過什么東西,仿佛有一個一直不間斷的聲音在那里不停述說——
“我會一直折磨你,折磨得你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你還想繼續被我折磨嗎?羞辱你,唾棄你,殺掉你的孩子,你還想再來一次嗎?”
汐汀的臉色霎那間變得晦暗起來,眼中也充滿了恐懼,看著他還放在被子上面的手,忽然一把將它打掉,聲音有些顫抖:“走開!”
寧承軒僵著的手被她打開,晃了兩晃,無力的垂在身側,卻還是一直看著她。
她沒有看他,卻一直在左顧右盼仿佛在尋找什么,臉上的表情焦急而又茫然,終于克制不住內心的恐慌,呼喚出聲:“承宇,承宇……”她拉開被子,似乎想要下床來,卻一下子跌下床,被寧承軒接進懷中,才沒有摔在地上。
他緊緊抱著她,一顆心卻不停地顫抖。因為此時此刻,她只是在他懷中不停地掙扎哭泣:“放開,放開我……承宇,救我——”
無時無刻,她果然無時無刻不在想著皇帝。
他沒有松手,只是一直抱著她,再次將她放回床上,死死掰住她的肩膀,眼中泛著血絲:“夠了!不要再動了!你的傷口會崩裂的!”
“不!放開我!”她大聲的哭著,一雙手胡亂在他身上拍打著,同時也感覺到胸口一陣陣的疼,臉色瞬間變得蒼白。
寧承軒緊張的看著她,發現她臉色瞬間變化的時候,忽然不顧一切的撕開了她胸前的衣服,果然見到她胸口處纏繞的繃帶上面沾染了絲絲的血跡——傷口崩裂了!這個傷口,原本就是因為他才存在的,此時此刻又因為他而再次崩裂,寧承軒心頭忽然一堵,不可自制的放開了她,倒退了兩步。
他帶給她的,莫非永遠都只有災難?
她捂著自己的胸口,額上疼得泛起冷汗,依舊哭著。這么痛,怎么會這么痛?可是為什么這么痛的時候,卻沒有期望中的那個肩膀?
那個人,他為什么不在?為什么會是面前的這個惡魔,為什么會是他?她禁不住心頭的恐懼,放聲大哭起來。
“娘娘,娘娘!”外間的宛若忽然聽見這樣大的動靜,絲毫不敢怠慢,也顧不得許多直接便推開門沖了進來,卻發現寧承軒呆呆的站在床邊,而汐汀縮成一團坐在床/上,胸口衣襟散亂,而那捂著胸口的五指處,正往外滲著殷紅的鮮血!
宛若大驚,忙上前護住汐汀,同時往外大喊了一聲:“快傳太醫!”回過頭來,再看向寧承軒的時候,眼中不免多帶了一層東西。
寧承軒額上的青筋微微突起,眉頭緊緊糾結在一起,卻終究連抬起頭看一眼她此刻情形的勇氣都沒有。可是一想起那個人,那個給了她承諾卻又將她傷成這樣的人,他又禁不住心里的怒火焚燒。
而正在此時,他突然被人從背后一撞,回頭看去,卻是夭夭。幾乎是瞬間便血液上涌,似是發泄一般:“你來干什么?”
夭夭瞪著他:“你攔得住我嗎?”說完便繞開他,直直的走到床邊,坐下來察看汐汀的傷口。
宛若見一個陌生女子忽然闖進來,又見她與寧承軒相識,更是警惕,不準她碰汐汀瑟瑟發抖的身子。
夭夭瞪大了眼睛看著她:“你要是還這樣抱著她,她遲早流血過多而死!”說罷,一把將汐汀扯出來,從自己腰間的小袋子里拿出一個小瓷瓶,稍稍將里面的藥粉都落在她的傷口上,那傷口奇跡般的就止住了血。
寧承軒看在眼里,心中一陣陣的發緊,還是忍不住湊上前來,低聲道:“你這是什么藥?”
不料那邊的汐汀,忽然聽見他的聲音,再次激動起來,不停往床里面縮。
寧承軒看著她恐懼的樣子,胸口激烈的起伏著,忽然拉開床邊的另外兩個人,傾身上前,一把將她打橫抱起,不待她掙扎,便沉聲道:“你不是想見他么?我帶你去見他!”
汐汀虛弱的看著他,眼中泛起淚花:“你帶我……去見他?”
寧承軒恨得直咬牙,卻還是無奈的點著頭:“是,我帶你去見他,如果你想見他,就不要再掙扎!”
她的身子卻還是緊繃著,仿佛無論如何都放松不下來,眼睛游離在他的臉上,卻忽然冷了下來:“放開,我不要你,我不要你帶我去見他!”
寧承軒臉上一僵,忽然抬腳就往門外走去,再不理會她的掙扎。如果這一切是他造成的,那就讓他來彌補吧,把屬于她和皇帝的幸福,再還給他們。
一路來到皇帝棲身的華清殿外,隨著越來越接近那殿門,她的掙扎也逐漸無力起來,最終竟毫無聲息的靠在他的懷中,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那扇緊閉的殿門,瞬間又緊張起來,雙手不自覺的抓緊了他胸口的衣襟。
寧承軒毫不客氣的一腳踹開了殿門,皇帝正坐在榻上,一名宮女正站在旁邊服侍著他喝什么東西,忽然被那“砰”的一聲嚇了一跳,手中的碗一下子就掉在地上。
皇帝擰著眉頭看著那個落到地上的碗和濺在自己龍袍下擺的藥汁,半晌方才抬起頭來,卻只是平靜的看著寧承軒,而他懷里的汐汀,卻連眼角余光都不曾給予。
寧承軒同樣直直的看著他,冷冷道:“我把她帶來了,有什么你們自己說清楚。”
汐汀在寧承軒懷中,眼睜睜看著皇帝的眼睛就那樣低下去,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心中愈發涼了起來,似是喃喃低語一般:“承宇……”
皇帝藏在龍袍下的手,因為那一聲呼喚不自覺的一緊,握成拳狀,卻依舊不曾抬起眼,只是淡淡道:“她身子還沒有恢復,不應該來這里。”
汀兒,汀兒,難道你到現在,還不明白自己的心?你可知,這樣翻來覆去的折磨,會讓我有多痛?
汐汀身子瞬間僵硬,握著寧承軒胸襟的手也漸漸松開來,臉上帶著不可置信。片刻之后,便掙扎著要從寧承軒懷中下來。
寧承軒遲疑了片刻,但見她目光堅決,終于還是將她放下,雙手依舊小心的撐在她的雙臂處。汐汀微微掙開他,開始艱難地一步步往前走,朝著那榻上的皇帝,一步步走去。
她沒有穿鞋襪,打著赤腳,走在冰涼的大理石地面之上。那種涼意從腳心一直往上傳,一直傳到心里。她原本傷就未好,再加上之前傷口崩裂,此時此刻不僅全身無力,胸口還疼得直冒冷汗,每走一步,腳步就愈加沉重。
皇帝始終埋著頭,袖口的手越握越緊,因為隱忍,臉部都完全僵硬起來。
汐汀一步步朝他走近,眼中的淚水搖搖欲墜,整個身子亦是搖搖欲墜,她身后的寧承軒咬著牙,終于將眼睛一閉,心一橫便轉身走了出去。
殿門再一次合上,發出沉重的響聲。整個大殿立刻暗了下來,在昏暗的光線中,皇帝的臉色愈發不分明。
她看不見他的臉色,還是一步步朝他走著,當那殿門突然關上之時,她腳下突然不穩,生生的就往前跌去。
卻出乎意料的跌入了一個再熟悉不過的懷抱,他身上熟悉的龍涎香再次盈滿鼻間,汐汀的眼淚不可自制的落了下來,緊緊勾住他的脖子,將臉埋進他的頸窩深處:“承宇……不要丟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