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都是我不好。”他緩緩伸出手,撫摸我瘦削的臉,目光哀涼。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這么說著,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隔著模糊的淚光,只覺他瘦了許多,瘦得臉頰的顴骨都凸起來了,眼角也已經(jīng)有了細(xì)紋。
他夢囈般地喃喃訴說起來:“這幾天也不知道怎么了,老是做噩夢,夢見你一個人走了,把我孤零零地丟在這兒。我很害怕……在這世上除了母親,我無依無靠,現(xiàn)在你就是我的依靠,真是很抱歉,本來應(yīng)該我是你的依靠才對,讓你受了這么多苦,讓你失去了孩子,有時候我真覺得自己是罪人,我不明白我們怎么會走到這一步,但是我知道,有些錯誤已經(jīng)沒有辦法彌補,我給不了你幸福,反而讓你吃了那么多的苦,你沒有記恨我,還一直守候在我身邊,不離不棄。這時候我才明白,上天原來待我不薄的,把這么好的一個你送到我面前,我在感激中漸漸學(xué)會了寬容和接納,比如寬容祁樹禮,讓他在我死去后繼續(xù)我無法繼續(xù)的愛,給你幸福,給你快樂,我真的改變了很多……”
我的眼淚簌簌地落在餐桌上,手緊緊地抓著臺布,卻還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對不起,最近老是動不動就落淚。”
他看著我,目光忽閃如搖曳的燭火,似要把我的心照得通明。我一陣發(fā)慌,他卻忽然發(fā)現(xiàn)我的無名指空空的,一臉驚詫,“戒指呢?怎么……”
我把領(lǐng)口的絲巾解開給他看,“戴著呢!”
戒指已經(jīng)被我用一根細(xì)細(xì)的鉑金鏈子穿著戴在脖子上了。
他笑,“怎么戴脖子上呢?”
“因為……我無法名正言順地戴上這枚戒指,但我要戴著,到死都戴著,所以就掛脖子上了,挺好啊,《魔戒》里的弗羅多不就是把戒指掛脖子上的嘛。”
“謝謝!”他輕輕地吐出這兩個字,瞬間低下頭,似乎不敢跟我直視。
“我拿什么送你呢?我身上沒值錢的東西……”我也低下頭假裝在包里找東西,其實是想擦掉滿臉的淚。
這時,琴聲戛然而止,餐廳一角的鋼琴師起身離座了,大概是演奏已告一段落。我靈機一動,也起身離座,徑直走到鋼琴邊,坐到了琴凳上。一首久違的《離別曲》從我指間飛了出來,多年前在星城的某間琴行里,他曾為我第一次演奏了此曲,第一次聽他彈琴就彈《離別曲》,似乎從一開始就預(yù)示了離別的宿命,從祁樹杰和葉莎沉入湖底的那一刻開始,我們就擺脫不了這宿命。
他始終沒問我為什么彈這首曲子,出了餐廳,我們手牽著手漫步在艾利略灣碼頭的街邊,皓月當(dāng)空,西雅圖過于燦爛的燈火讓月亮有些黯然失色。我們誰都不愿意說話,真希望就這么一直走下去,沒有盡頭,一直走,直到生命的最后。太空針就在我們身后閃爍,我看著燈光下讓我今生刻骨銘心的臉,突然就撲過去,緊摟著他的脖子,送上自己顫抖不已的冰冷的唇。
還是跟多年前第一次親吻一樣,溫軟得不可思議,帶著某種迷離的氣息,驚心動魄,唯一不同的是,現(xiàn)在更多了份錐心的痛楚。
“我愛你,墨池!”我仰望著他,輕輕地呼著氣。
“我也愛你,白癡!”他摟著我的腰,也笑,可是眼中有淚光在閃動,西雅圖迷人的港灣在他眼中竟有了種永恒的味道。
回到家,我跟往常一樣照顧他服藥,但在最后給他泡牛奶時加了一粒安眠藥,他睡覺很不踏實,一點點的響動都聽得到。安頓他睡下后,我開始收拾行李,又寫了兩封信,還把他每天該服用的藥物用英文寫在一個冊子上放到了廚房,茱莉婭明天一早就可以看到的。
臥室的燈光溫暖而傷感,我提著行李站在門口很久都挪不開步子,他睡在燈光下,面孔安詳,雖然瘦削,但每一根線條都還是那么的柔和,他的眉心是舒展的,仿佛明早醒來就會看見我一樣。可是他將要看不到了,我也看不到他,此一別必是最后的訣別!
“墨池啊!……”
我丟下行李撲到他床邊低聲飲泣,窗外淅淅瀝瀝地似乎下起了小雨,我一直流著淚,好似這一生的眼淚,都會在這一夜流盡,仿佛只要在心底拼命呼喊,他就會留在這世上。這樣的離別已經(jīng)不是一次兩次,可還是讓我痛到無法呼吸,模糊的淚影里,他的臉,他的眉眼,他的唇……在視線中忽近忽遠(yuǎn),心上的烙印卻越來越清晰。
雨越下越大,我哭了很久,最后無法再耽擱一秒才離開床頭輕輕地帶上門,那些曾有過的愛戀,那些刻骨銘心的時光,一點一滴,都被我關(guān)在了這扇門后。
我悲愴地走進(jìn)茫茫夜色。
經(jīng)過祁樹禮家的門前時,我將寫好的另一封信放到了他花園的信箱里。他房間里的窗簾是拉著的,還隱約透出暗淡的燈光,顯然他還沒有入睡。自從在醫(yī)院得知我流掉了他的孩子,他就再沒有和我見過面,足不出戶,整天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我想他是在詛咒我。
當(dāng)飛機起飛的一剎那,我也在詛咒,恨不得飛機即刻就掉進(jìn)西雅圖離別的港灣,所有的人都生還,只有我死去。
可是十幾個小時后,飛機還是平穩(wěn)地降落在地球的另一邊――中國上海。瑾宜在接機口迎上來,給了我一個深深的擁抱。
此次回國,我只告訴了她一人。連我父母都不知道。我只想安安靜靜地讓那些傷口慢慢地平復(fù),而家人,永遠(yuǎn)只有沒完沒了的盤問和絮叨。我很感謝瑾宜,什么都沒問,把我接到她家后默默地安排我的生活,體貼入微地照顧著我。
三年了吧,她還是老樣子,清秀素凈的一張臉,笑起來淡淡的。其實這幾年我跟她的聯(lián)絡(luò)并不多,只偶爾通下郵件,或互寄些明信片,連電話都沒打過。就像耿墨池說的,我們都有各自的生活,知道對方安好就夠了,過多的打攪不利于忘記傷痛,所以即便是耿墨池屢次病重我也沒有告訴瑾宜,但我相信她比任何人都了解他的病情,她只是不說而已。
初春的晚上,春風(fēng)沉醉,我跟瑾宜在她家的院子里喝茶,空氣中彌漫著花香,月光透過密密的樹葉灑下斑駁的月影。瑾宜穿著白色的毛衣外套,月光下更顯皎潔如玉。
她一邊給我沏茶,一邊說:“考兒,我們都應(yīng)該接受現(xiàn)實好好地生活,善待每一個人,結(jié)善緣才能得善報。雖然你什么都沒跟我說,但我什么都知道,米蘭小姐如果哪天真的將那件事捅出來,其實也無妨了,我跟墨池已經(jīng)通了電話,他也說隨她去了,只要我們自己問心無愧就好了,希望這場悲劇到此為止,不要再有人受傷,你明白嗎?”
“你跟墨池通了電話?”一聽到這個名字,我心底就牽起痛。
瑾宜點點頭,“是的,他知道你來找我了,他要我告訴你,希望你好好地生活,不要再想起過去。雖然他很遺憾你不能陪他到最后,但他不怪你,他說是他對不起你。”
“我沒有恨他,我離開不過是想還他一份平靜,也是想讓自己平靜。”我忍著沒有讓淚水掉下來,我甚至覺得自己恍惚還是笑著的,“陪不陪他到最后已經(jīng)不重要了,我們還有下輩子、下下輩子呢,我會再遇見他的,瑾宜你呢,如果有下輩子,你最想遇見的人是誰?”
瑾宜茫然了,一雙大眼迷迷蒙蒙地看著我,“考兒,你真的相信有下輩子嗎?”
“你要信,瑾宜,信則有不信則無。我們總該給自己一些念想,讓自己堅強地活下去。活著有多么不容易,若沒有心中的那份執(zhí)念如何活得下去?”
“考兒……”
兩天后,我乘飛機返回星城。黃花國際機場人頭攢動,跟三年前離開時一樣,陌生而熟悉,我拖著行李盯著候機廳,時光交錯,精神迷亂,仿佛看到耿墨池又跟多年前一樣,穿著件風(fēng)衣,玉樹臨風(fēng)地站在那里瞅著我笑。
“帶這么多行李準(zhǔn)備嫁到上海去嗎?”
“是啊,聽說上海男人是最適合做丈夫的,我去看看有沒有合適的。”
“肯定沒有。”
“何以見得?”
“全上海最優(yōu)秀的男人就站在你面前。”
……
我沒有哭,卻比任何時候都傷心欲絕,置身于川流不息的人群,仿佛置身于一個空虛的舞臺,主角是我,對手是寂寞,從開始到結(jié)局只有離別。我入戲太深,看戲的人都已離去,我還在舞臺上獨自寂寞。在市區(qū)一家酒店下榻后已是傍晚,我站在窗前打量著城市的燈火居然很不適應(yīng),感覺降臨在了另一個星球,沒有了咖啡的濃香,連空氣都變得陌生。這邊的夜色或許沒有西雅圖那么絢爛迷人,但卻有我今生不能舍棄的牽掛,幾乎沒多想,我連晚飯都沒吃就直奔位于星城市郊的彼岸春天。
雅蘭居已經(jīng)易主,三年前我親自賣掉的,不知道現(xiàn)在還是不是原來的那個主人。隔壁的近水樓臺亮著燈光,聽祁樹禮說過,房子現(xiàn)在給他國內(nèi)的一個經(jīng)理居住著。在水一方則是黑燈瞎火的,顯然主人不在家,那房子我沒有接受產(chǎn)權(quán),耿墨池后來就派人自己處理了,聽說房子早已出手,好像還轉(zhuǎn)了兩次手,現(xiàn)在在誰的手里他自己也不知道。
我徒步來到在水一方,凝神靜思,明明沒有任何響動,卻好像隱約聽到了鋼琴聲,仿佛來自一個久遠(yuǎn)的時光隧道,才不過三年啊,一切就已物是人非!
周圍忽然寂靜得可怕。
沒有一個人。
我呆呆地站在門外的路燈下,仿佛有一只手,在慢慢地揉著心頭的傷口,疼痛猶如暗黑的潮水,自心底慢慢涌上來。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是這么的留戀,前塵往事,歷歷在目,一點一點地聚積在心頭,又一點一點地消散在這微涼的夜風(fēng)里。我風(fēng)塵仆仆滿心疲倦地回到這里,什么都沒有了,什么都不剩了,我茫然四顧,甚至不知道我為什么還要回來這里。
“小姐,你找誰?”身后突然有人問我。
親愛的,請不要在夜晚的時候突然跟一個發(fā)呆的人打招呼,否則你不把她嚇成鬼,她也會把你當(dāng)成鬼的。就在我惶恐地回過頭的一剎那,我就把身后的人當(dāng)成了鬼,當(dāng)然,他也把我當(dāng)成了鬼,我們幾乎同時尖叫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