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哭泣,當年在他懷里咯血的時候都沒哭得這么厲害,仿佛被四分五裂般,對這個男人曾有的感激和愧意,全在這一刻毀了。
潮水退去,沙灘總是盡顯狼狽。我感覺我就是一具橫在沙灘上的遺骸,暴露在陽光下,沒有人來掩埋,只會等著海鳥過來一點點地啄食。
他很溫柔地給我擦拭身體,給我穿好衣服,然后將我緊緊地抱在懷中,親吻我的額頭,“對不起,考兒,這陣子我都要瘋了,怎么勸自己都沒用,那天晚上你跟我說了那些話后我很害怕,你說即使耿墨池死了,你也不會回到我身邊來,不,考兒,你不能夠這樣斷了我的念想……”
我大哭著掙脫他,跳下床,狂奔下樓。
他沒有追下來,甚至沒有喊我。
好在耿墨池出門了,我有足夠的時間調整情緒,我把自己關在屋子里哭了很久。
晚上,我收到他的短信,就三個字:“對不起。”
我沒有回他,而是將他的號碼直接刪除,并拉入黑名單。該了結了,再這樣沒有結果地糾纏下去只會讓彼此更狼狽和難堪,等從新西蘭回來后我得搬離這棟宅子。
翌日早上,祁樹禮派助理大衛送來了護照。
耿墨池不明就里,還要大衛轉達了他的謝意,只有我黑著臉坐在沙發上,一句話都不說。下午的時候,耿墨池突然要我跟他出去走走。我們走馬觀花,轉到城北的KerryPark(凱瑞公園)。說是公園,其實只有一片綠地,幾把長椅,但視野極其開闊。
“不知為什么,我很喜歡這座城市,盡管我來這里不過幾個月。”耿墨池點了支煙,輕輕吐出一口。
“我也很喜歡這里。”
“我知道。”他伸出手臂攬住我,目光直視著前方的瑞尼爾山,“真想在此長眠……所以臨走前想再看看這座城市,我已經訂好了飛新西蘭的機票,過兩天就走。”
我“嗯”了聲,將頭靠在他肩上。
耿墨池明顯有心事,緩慢又遲疑地說:“考兒,我在湖景墓園那邊已經看好了墓地,那里風景不錯,站在山坡上可以望見湖區,到了晚上,燈火會很璀璨。”
我抬頭看著他,視線突然被一層淚霧遮掩。
他竟然連墓地都準備好了?
耿墨池也看著我,很平靜,“聽我說,這一天終究會來,所以我得給自己安排好后事,你要答應我好好地活下去,不要太想念我,如果你過得不好,我睡在地下是不會安寧的。”
“墨池!”
“你一定很好奇我為什么會把墓地選在西雅圖,因為這里有你啊,每當夜晚降臨的時候,我的墓地可以望見湖區的燈火,這樣我就會覺得我離你不是太遠,我可以看得到你,你幸福,或者你悲傷,我都看得到,所以考兒你一定要讓自己幸福,就算是為了我。”
“那你先答應我一件事,我才能答應你。”
“你說。”
“不管你的墓地在哪里,請在旁邊給我留個位置,等哪天我也要走了,就可以直接去那里找你,這輩子我們已經沒有希望了,有沒有下輩子我不知道,我只希望在那個未知的世界里能有你的陪伴,哪怕是天天吵架,我也會很滿足。”
耿墨池看著我,半晌沒有吭聲。
“你答應我,我就答應你。”
“好,我答應你,我會在墓地旁邊給你留個位置。但是你要跟我保證在沒有最后躺進去之前,你一定要好好活著,不能做傻事,如果你自暴自棄,悲傷頹廢……”
“做鬼也不放過我,對不對?”
“對!”
“你真是個無賴,可是我愛你,墨池。”
“你也愛你,白癡!”耿墨池吻了吻我的臉頰,柔聲問,“圣誕節要到了,想要禮物嗎?”
我心中涌起一陣甜蜜,嘴上卻說:“那也要看你愿不愿給啊,我可不想自討沒趣。”
“給,當然給!”他顯然早有準備,從褲兜里掏出一個紫紅色的天鵝絨小盒子遞給我,“打開看看,喜不喜歡?”
我遲疑著接過盒子,端詳著。
“打開看看啊,放心,不是炸彈。”
盒子打開的剎那,一道刺眼的光芒讓我一顫,雖然隱約猜到了,但是真的見到還是讓我驚嘆得說不出話。其實就是一枚鉆戒,非常復古的款式,中規中矩,不過是因為顆粒碩大,拿在手心頗有些分量,以前他也不是沒有送過我禮物,也都是價值不菲的東西,但從未送過戒指,可能他跟我一樣,心里都明白戒指意味著什么。
他不是送不起,而是不知道以什么身份送。
而我,也不知道該以什么身份接受。
我將戒指拿在手心輕輕摩挲,只覺黯然,“干嗎送我這個呢,很貴的吧?”
“考兒,這是我能想到的最正式的形式,我曾經錯過了一次給你親手戴上戒指的機會,錯過之后我才知道這樣的機會再也不會有了,那個愚人節的玩笑毀了我們原本唾手可得的幸福,也將我自己置于萬劫不復之地,我沒有辦法再給你一個名正言順的婚禮,只能補送你這枚戒指,在我心里,你才是我今生最珍愛的妻子。”
我擺著頭,心里像堵著什么一樣,非常難過,“墨池,這些已經不重要了,真的不重要了。”
“但對我來說是重要的,這幾乎成了我的一個心結,考兒,我做過很多對不起你的事,這件事是我最內疚的,如果不給你戴上這枚戒指我沒辦法釋懷!”
“墨池……”
“來,我們現在宣誓。”他握住我的手,深情地凝視著我,“白考兒小姐,現在我問你,你愿意嫁給你眼前的這位耿墨池先生,在神面前和他結為一體,愛他、安慰他、尊重他、保護他,像你愛自己一樣,不論他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貧窮,你始終忠于他,直到離開世界,你愿意嗎?”
我哽咽著說不出話。
“你愿意嗎?”
“我,我愿意。”
“我也愿意,非常非常的愿意!”說著他將戒指鄭重地戴在了我的無名指上,俯身輕吻我的手背。那一剎那的悸動,難以言喻,我戰栗著幾乎不能自已,他抬起頭來,眼中分明有閃爍的淚光,嘴角卻勾起笑意,“現在,你就是我的妻子了,法律不承認,上帝承認。在你我心里,我們都是彼此無可替代的配偶,這就足夠了。”
“墨池!”我撲進他懷里,泣不成聲,“你這個傻瓜,沒有這個戒指你在我心里也是無可替代的,你知道我并不在乎這些東西……”
他抱緊我,撫摸著我蓬亂的頭發,深深地嘆息,“考兒,不管你在不在乎,我能給你的也只有這個了。這可是我派人從南非選來的鉆石,請名師專門打磨的,你再看看,有沒有發現這顆鉆石泛著藍光?”
我把戒指對著陽光一照,還真是的,那奇異的光芒透著瑩瑩的藍,冷冽神秘,仿佛來自宇宙某個遙遠的星球。
可是再稀罕的東西,都不及眼前的這個人珍貴。
我要的只是跟他在一起。
“知道這鉆石叫什么名字嗎?”他問。
“它還有名字?叫什么?”
“女神的眼淚。”
“女神的眼淚?”我很詫異。
“是的,這種鉆石很稀有,傳說在南非的某個森林里住著一個美麗的女神,她愛上了一個勇敢的獵手,可是這個獵手后來卻背叛了她。女神悲傷至極,整夜地哭泣,在她哭泣的地方,總是落滿一地的鉆石,原來這個女神具有某種神秘的力量,她一哭眼淚就會變成鉆石。而那個背叛她的獵手卻在她哭泣的地方偷偷地撿鉆石,女神發現后這才明白獵手是故意的,她一怒之下刺死了獵手,隨即又挖出自己的一雙眼睛,這樣她就永遠不會再哭泣,沒有眼淚,就沒有藍色的鉆石,也不會再有人來欺騙她了……”
我聽得呆了,“好凄美的故事!”
“是啊,很多年前我就聽說過這個故事,也知道有這種鉆石,派人在南非找了兩年多才找到。”
“兩年多?”我吃驚地張大嘴巴。
“沒錯,兩年前我還沒去日本,知道自己遲早要離開這個世界,就想送你點什么留作紀念,可惜當時沒有找到。直到年初才獲得了確切的消息,就花大價錢買下來請名師切割打磨,千里迢迢從日本趕到西雅圖,就想送你這顆鉆石。”
我顫聲說:“耿墨池,你這個樣子讓我怎么忘得掉你!”
“所以你不必擔心我離你太遠,你心里有我,我就永遠在你身邊!”耿墨池與我十指交握,輕聲嘆息,“這次去新西蘭也許是我們最后的一次旅行了。”
然而,新西蘭之行最終未能成行,因為米蘭殺來西雅圖了。
我跟米蘭的第一架是在西雅圖一家咖啡店打起來的。本來我是誠心想跟她談的,耿墨池的病情已經是這個樣子,我希望她能讓這個愁苦一生的男人最后走得安靜些,不要吵,我不會跟她爭什么,安靜地送走耿墨池,她想怎樣鬧都可以。而且老拿過去的事來要挾一個病弱的男人,有意思嗎?但是我低估了米蘭心里的怨恨,她的不可理喻跟兩年前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她已經瘋了,比當年的我還瘋得厲害,她追到西雅圖就一個目的:不讓耿墨池好好地死!
“我就是不讓他好好地死,把我逼成今天這個樣子,憑什么讓他好好地死?!”
米蘭冷笑,面目猙獰得像個女巫。她的臉真的保養得很好,妝也化得很精致,眼影、唇彩、腮紅的色彩很有層次,一絲不茍,襯上她那套白色DIOR名裝,活脫脫的一個貴婦人。我坐在她對面,悲傷地看著這個不顧一切的女人,不敢相信我跟她曾有過十幾年的友誼,如果她是真愛耿墨池,或許我會退讓,跟三年前一樣。但她愛他嗎?
“他不能好好地死,你就能好好地活嗎?”我竭力放低音調,不想剛開始談就鬧僵。
米蘭眼中的怨恨不加遮掩,“從嫁給他那天開始,我就沒有好好地活過!”
“那是你自己選擇的,怪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