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是多愁善感,”他望著我笑,“不過我現(xiàn)在明白當時選房子時你為什么會選彼岸春天的雅蘭居,那個湖多少跟這兒有點像呢。”
后來我們坐在湖邊說話,他罕有地提到了他的妹妹安妮,是他母親收養(yǎng)的一個女兒,他說安妮也很喜歡湖,她原先是學畫的,從小就喜歡畫湖,各個季節(jié)的都有,湖邊都是郁郁蔥蔥的樹林,湖面上永遠有漂著的小船。我問他:“你妹妹現(xiàn)在在哪里?”
他搖頭,“不知道,她從成年開始就在世界各地飛,我都兩年沒見著她了,不過她說今年圣誕節(jié)會來上海看我。”
“你自己的妹妹呢,你怎么會不知道她在哪里?”
“唉,你不了解她,我這個妹妹從小就很混賬,離經(jīng)叛道,家里沒人管得住她。不過她跟瑾宜關(guān)系倒是蠻好,兩個人性格完全不同,卻處得比我還親密。”
“你跟瑾宜為什么分手?”我冷不丁又跳到這個話題。
出乎意料的,耿墨池沒有像往常那樣果斷地拒絕,而是陷入了沉思,那一瞬間的恍惚讓我察覺到他心底翻涌著巨浪。
“緣分吧,感情這種東西,真的要看緣分。”他沉思良久后的回答仍然含糊。我端詳著他,尋思著他諱莫如深的神情到底是對那段感情淡然了,還是在掩飾或者保護著什么,我想應(yīng)該是保護吧,我不清楚他心底是否還愛著那個女孩,但他很在意她卻是顯而易見的,越在意越不愿提及,所以他一直將她深藏于心,生怕會有誰傷害到她。
他對自己愛過的女人如此珍視,我想我應(yīng)該欣慰,這足以證明他冷酷的外表下其實有著一顆悲憫的心。無論是曾經(jīng)擁有,還是已經(jīng)失去,于他而言都是彌足珍貴的。
我嘆口氣,心底滋生出一種難以言說的酸楚,伸手撫摸他瘦削的臉龐,“你不要有顧慮,以為我會吃醋什么的,不,我不會吃醋。因為那是你的過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過去,我也一樣。你這么珍惜自己愛過的人,讓我很感動,真的。我一直記得你跟我說的那句話,愛一個人,不是單純的占有,而是讓對方幸福,我很認同這句話。”
他拉下我的手握在手心,表情有一瞬間的失神,好像在極力地克制著什么,“考兒,謝謝你這么體諒我。你說得沒錯,對于我愛的人我會用生命去珍惜,這種珍惜并不是長相廝守,而是默默地看著她,盡我所能地幫助她,祈禱她幸福,我對瑾宜就是如此,對你,也是……一樣的……”
我尋思著他這話里的意思,打量著他,“你想說什么?墨池,你有心事。”
“我能有什么心事,就是覺得……覺得自己的身體這樣,我給不了你要的幸福,考兒,我越是愛你心里越絕望,你不會明白的。”他別過臉,看向遠處。
“墨池,你怎么老是對自己這么沒信心呢?現(xiàn)在的醫(yī)學這么發(fā)達,不會沒有辦法的,而且你應(yīng)該明白,兩個人相愛最重要的是在一起,我掙扎到現(xiàn)在就是想跟你在一起,哪怕有時候跟你慪氣,只要能睜開眼睛看到你,伸手能觸摸到你,空氣里有你的氣息,我覺得比什么都幸福。當然我也希望你能幸福,如果放手可以成就我們兩個的幸福,我早就放手了,你自己想想我跟你認識快五年了,我們究竟是因為什么牽扯到現(xiàn)在?就是因為愛,我們彼此深愛,沒辦法分開……”
“對不起。”他摟過我,將我的頭埋在他胸前,吻著我的發(fā)絲,“對不起,考兒。”他反反復(fù)復(fù)就只有一聲“對不起”,除此之外他再也說不出別的話,眼睛始終盯著湖面。
這時候已是傍晚時分,天邊絢爛的晚霞將整個湖面染成了紅色,湖像著火了般,燃燒著狂熱的激情。那些水鳥也要歸巢了,撲騰著翅膀掠過湖面沖向漫天彩霞,湖邊的鳥鳴聲一時間此起彼伏好不熱鬧。耿墨池拉我回去,我有些依依不舍,他就說:“明天再來吧,相機的電用完了。”
我只得跟著他上車,也許是累了,我們一路無話。
但我還是感覺被一種完全陌生的情緒籠罩著,這情緒不是來自我本身,而是來自身邊的耿墨池。我感覺他內(nèi)心在醞釀著什么,很微妙,就像之前看過的喀納斯的湖面,一會兒色彩明朗,一會兒顏色深沉,一會兒清澈見底,一會兒深不見底,他的心總是這么變幻莫測,比天池平靜,比喀納斯湖激動,比賽里木湖狹隘,比天鵝湖憂郁……
很奇怪,離開湖邊后,我們返程的方向突然明朗起來,草色也漸漸泛黃,氣溫驟降,眼前又恢復(fù)了寒風蕭瑟、黃草漫天的蒼涼景象。
“真是見鬼了。”耿墨池覺得匪夷所思。
終于在晚上回到烏市的酒店,我們跟當?shù)厝苏勂鹆四莻湖,他們一臉迷惑,都說他們在本地住了幾十年了,從來沒見過那樣一個湖,連聽都沒聽說過。我不信,跟他們爭論,一遍遍地描述那個湖的樣子,他們還是堅持說沒見過,還說已入冬,新疆的草原不可能是綠色的,水鳥也早已南遷,更不可能有鳥兒歡騰于水面的場景出現(xiàn)。后來我們又問了好幾個導(dǎo)游,他們也都說沒見過,我說是不是你們沒去過漏掉了那個地方呢。他們大笑,說他們天天在這地兒打轉(zhuǎn),別說是個湖,就是個耗子洞都漏不掉。我還是不信,耿墨池就說明天再去一趟那湖,照幾張照片就是了,有了照片他們不信也得信。我只得作罷,但夜里睡覺卻很不踏實,滿腦子都是那個湖。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催耿墨池上路,我們開著那輛吉普車又是一路飛奔,但奇怪的是,無論我們?nèi)绾螒{著記憶去尋找,再也沒有見到那個湖,我的心懸了起來,難道昨日所見只是幻覺?怎么可能是幻覺呢?我不甘心,又接著找,可找來找去都是在原地打轉(zhuǎn),耿墨池就說不能再這么找下去了,再這么找汽油耗完了就麻煩了。我哭了起來,說怎么可能沒有那個湖呢,大白天的我不可能是在做夢。耿墨池擁住我,嘆道:“佛書上說,凡事都講個緣,不僅是人跟人,人跟事物也是一樣的,有緣就能見到,緣若盡了,哪怕是近在咫尺也見不到。”
我無語,心底莫名有種不祥的預(yù)感……
可是老鄧知道了我們的奇遇后,反而說我們是有福的人,因為這種情況以前也有游客遇到過,他說能見到這個湖是吉祥的征兆,一般人是見不到的呢。
我和耿墨池半信半疑,心里卻在想,我們真的是有福之人嗎?
兩天后,我們返程回星城,趴在飛機的窗戶上,我還在尋找那個湖,期望能在高空看到那個湖,可飛機下面是厚厚的云層,什么也看不到。我徹底絕望了,好半天沒說一句話,心里開始有點信耿墨池講的佛的說法,有緣就能見到,緣盡就一切枉然。
我靠在他的肩頭喟然長嘆:“墨池,我覺得我的前世可能就是那個湖。”
“唔,那又怎樣?”耿墨池閉目養(yǎng)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一定是在等著誰,真的,用一湖的淚水從前世等到了今生,如果仍然等不到,來世我肯定還會等,我的來世還是一個湖……”
耿墨池摟緊我,“你太傷感了。”
我嘆息,緣生緣滅,緣盡情絕,這世上所有的事大抵都是如此吧。
愛情其實未必就有結(jié)果,它只是證明你曾經(jīng)和某個人在某段時空里相遇過,這就夠了。
對于耿墨池這個人,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說,其實從當初愛上這個人開始,我就預(yù)見了萬劫不復(fù)的可能,我不是沒有理智,我也猶豫過退縮過甚至是放棄過,可是到頭來還是飛蛾撲火直奔著他而去,不分青紅皂白死也要去愛。我應(yīng)該想到的啊,他突然來星城,絕不會是跟我重敘舊情,他在我面前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左一聲對不起,右一聲無能為力,那么明顯的暗示我卻像是瞎了眼什么都看不見,于是再次被他一腳踹進深淵,粉身碎骨萬劫不復(fù)。
我做夢都沒想到,他此番陪我去新疆其實就是在醞釀跟我分手。他一定醞釀了很久,所以在他提出來時,竟然鎮(zhèn)定得像是跟我談天氣。
那是在我們回星城的第三天,他面對面地跟我說的。
“分手?你,你又跟我分手?”我當時正在幫他收拾屋子,樓上樓下地忙,而他像個影子似的跟上跟下,終于逮到我停下來時他攤牌了。
虧我當時還笑著,顧左右而言他,“你開玩笑吧?”
“對不起,我說的是正式的……分手。”他站在我面前,很認真地看著我。我只覺虛弱,仿佛出自本能一樣地問:“為什么?”
“因為……”他嘆口氣,聲音壓抑而喑啞,“我準備跟米蘭注冊結(jié)婚,然后去日本定居。對不起,我這次回來就是跟你說這事的,可是一直不知道怎么開口。”
“……”
我聽著,卻不能明白,如同五雷轟頂一樣,腦子里嗡嗡作響,感覺整個人像是跌進了深溝里,掙扎著連呼吸都不能繼續(xù),我聽到自己的聲音透出凄厲的絕望:“墨池,我沒聽懂你在說什么,我真的不懂……你說什么啊……”
耿墨池看著我,掩飾地低下頭,盯著自己的腳尖,像是在跟腳尖說話:“我知道,我說什么都無法取得你的原諒,可是我沒有辦法,我只能這么做。真的,但凡有一點點辦法,我都不會走到這一步……除了瑾宜,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你。”他顫動著嘴唇,聲音很低,卻足以將我生生撕碎,我看到他的嘴巴一張一合,念出的話像是咒語,“考兒,你恨我吧,詛咒我吧,你怎么樣都可以,我……我沒有辦法……明天我就回上海了,對不起。”
我愣愣地看著他,遲鈍的大腦思考著該怎么反應(yīng),罵他,打他,還是殺了他?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對待這個出爾反爾無情無義的男人,一顆心方才還忽上忽下地蹦?Q,頃刻間就撕絞在一起,我?guī)缀跄芨杏X鮮血在心底汩汩地涌出來,嗓子眼一陣陣地冒著甜腥氣。
也許下一秒,我就會吐出一口血,我會死在他面前!我喘息著,真的呼吸不上來了,他的臉在我眼前不斷晃動、重疊,我完全看不清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