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盞燈,才真的是寂寞啊,總也等不來它要等的人。而燈下的人更寂寞,無邊無際的黑暗里,那微弱的光亮并不能照進(jìn)我的心底。
第二天一大早,我趕去約定的地點集合,果然都是知名人士,浩浩蕩蕩的二十幾人里有不少是熟面孔。其中有一個攝影師就是我認(rèn)識的,他叫高澎,是我在電臺做節(jié)目時采訪過的一個嘉賓,當(dāng)時省里正在舉行一次盛況空前的攝影展,他作為圈內(nèi)卓有成就的年輕攝影家,我費(fèi)了很大工夫才把他請進(jìn)錄音棚。采訪完后我跟他并沒怎么聯(lián)絡(luò),我甚至把他給忘了,這次的湘西之行他也是受邀藝術(shù)家之一。這個自稱是地球上最酷的男人,在湘西疲勞而又新奇的二十多個日日夜夜里,帶給大家數(shù)不盡的歡聲笑語。我就是在這段時間里注意到他的。
在星城啟程集合的那天,高澎在一大幫人里發(fā)現(xiàn)了我,驚喜萬分,拽過我大聲吆喝道:“死丫頭,是你啊,還記得我不?”
我當(dāng)然也認(rèn)出了他,嘻嘻笑道:“高老師……”
“不要叫我老師,我有犯罪感。”高澎瞇著眼看著我,呵呵地笑。他的樣子不難看,皮膚有點黑,可能跟他的工作性質(zhì)有關(guān),長年都在室外拍片,沒有黑成焦炭已經(jīng)是奇跡了,而他最大的特征則是那雙足以跟臺灣搞笑明星凌峰相媲美的小眼睛,很勾人,什么時候都是瞇著的,怎么看都覺得他這人不正經(jīng)。事實上也是如此,一路上他基本就沒說過幾句正經(jīng)話,二十多人的大隊伍里,他是最能活躍氣氛的興奮劑,總是源源不斷地制造笑聲。
在接下來為期十天的采風(fēng)中,我們到了很多地方,先是到沈從文先生的故居參觀,然后又游覽了沈老先生筆下的鳳凰城。這是個古樸原始的小城,每個角落都散發(fā)著動人的人文情懷,東門的石板街、沙灣的古虹橋、萬名塔、吊腳樓,還有古老雄偉的鳳凰城樓、南長城和黃絲橋古城都顯現(xiàn)著湘西特有的地方文化。我最喜歡在北門的古老碼頭坐上烏篷船游覽美麗的沱江,沿岸的青山綠水和吊腳樓群盡收眼底,聽著聽不懂的土家話,嘗著又辣又甜的湘西特產(chǎn)姜糖,心情頓時放松下來,很多該想的和不該想的事情我都可以暫時不必去想,我覺得此次湘西之行很有意義。
但我并不是來玩的,其他人也不是,大家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忙。畫家喜歡在沙灣取景寫生。作家詩人則整天混跡于城中的各個角落,探訪民情體驗生活,跟我同房間的作家羅羅每天晚上回到客店都會向我們展示她收羅來的各種小玩意兒,光各種繡花鞋墊就收羅了一大堆。搞音樂的兩個人很辛苦,跑到吉首那邊的德苗寨去收集民間音樂素材,苗家人男女老少個個會唱,音樂很有特色,他們帶著錄音設(shè)備去那邊好幾天沒回來,看樣子收獲不小。搞攝影的只有高澎一個,他是最忙的,成天舉著照相機(jī)到處拍,拍景也拍人。
我們記者有五六個人,自稱是游擊隊,今天到這兒收集情報,明天到那兒挖新聞,晚上回到招待所就撰寫采訪稿發(fā)給各自的報社或電臺,有競爭,也有合作,大家相處愉快。我跟高澎是接觸最多的,沒法不多,他就像個影子似的到哪兒都跟著我,跟我聊天,也給我拍照。他這個人很難用一句話形容,說不上有多正派,但也不下流,開玩笑也是點到即止。我很欣賞他的率直,有什么說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跟他在一起感覺不到壓力,因為他太會逗人樂了。也許是苦悶太久,我迫切地需要釋放內(nèi)心的壓力和痛楚,我的心沒有防備,完全是一種開放狀態(tài),正是這種狀態(tài)讓高澎對我的進(jìn)攻毫無障礙,對此我一直是不置可否的態(tài)度。
返程的頭天下午,高澎帶我去了王村,也就是電影《芙蓉鎮(zhèn)》的拍攝舊地拍照,我們在那里有過一次長談。此前我們也經(jīng)常在一起談心聊天,對他的生活狀態(tài)有了個大致的了解。他不是湖南人,老家在哪兒他一直沒明確告訴過我,他就是個不太明確的人,做什么事都不明確,比如他搞攝影的初衷,先是說愛好,后又說是為了謀生。至于他的學(xué)歷,怎么創(chuàng)業(yè)的,怎么成名的,乃至現(xiàn)階段的狀況和未來的打算他都說得很含糊,總是一句話帶過,說:“也沒什么了,先是在一家影樓里打工,后來自己弄了幅作品去參加一個全國性的比賽,很偶然地就獲了個狗屁獎,回來后找了兩個哥們兒單干,很偶然地就成今天這個樣子了。”
他只字不提他成名的艱辛,肯定是艱辛的,一個外鄉(xiāng)的打工仔,舉目無親,要贏得社會的認(rèn)可談何容易。他不說并不表示他沒經(jīng)歷過艱辛,真正的苦是說不出來的,這是我的理解,因為他看似無所謂的調(diào)侃中總是不經(jīng)意地流露出隱含的滄桑和傷感。
高澎一直過得很含糊,看問題含糊,做事情也含糊,而對于他的含糊我有另一種理解,覺得他其實是在用自己的含糊對外界的紛擾做著最頑強(qiáng)的抵抗。因為他很誠實,既不恭維別人也不抬高自己,即使是最敏感的話題他都可以說得很直白,比如女人,他說因為工作的關(guān)系,找他的各種女人很多,卻很少有固定的女朋友,他常常頭天晚上還和對方一起過夜,第二天一分手他就忘了她們的面容甚至是名字,如此周而復(fù)始,惡性循環(huán),生活就這樣變得渾渾噩噩,沒有目標(biāo)沒有方向,也沒有終點。他停不下來,他需要那些安慰和刺激填滿腦子……以前我沒有接觸過這樣的人,碰到他,我沒有厭惡,反而有一點點的同情,不知道為什么。
“你覺得我是怎樣的人?”在王村我故意問他。
“你給我的感覺蠻特殊的,很單純,卻又有點墮落……你讓我忍不住去思考你分析你,此前我已經(jīng)很少去思考什么了。”高澎坐在一塊石頭上看著我說。
“沒有思考很好啊,沒有思考就沒有痛苦和煩惱。”
“可是我很厭倦現(xiàn)在這個樣子,我想改變,你……讓我突然有了改變的動力,”他嚴(yán)肅地看著我,“而且我覺得你也很厭倦很疲憊,你也想改變什么,不是嗎?”
我看著他,只笑不語。
“我們是同類,都過得稀里糊涂。”高澎肯定地說。
“何以見得?”
“感覺,就是感覺,”高澎以藝術(shù)家的敏銳視角分析我,“我從一開始就覺得你是個混日子的人,想爭取什么,又好像要逃避什么……”
我心里暗暗吃驚,高澎的那雙小眼睛好厲害。
“所以我覺得我們很適合在一起。”高澎終于不再暗示,而是挑明了。其實這二十多天里他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地跟我挑明了很多次,我一直當(dāng)他是開玩笑說瘋話,并沒往深處想,搞藝術(shù)的都有點神經(jīng)質(zhì)。我寬容了他的放肆,而就是我的寬容給他制造了循序漸進(jìn)的機(jī)會。
“兩個人都糊涂,在一起豈不更糊涂?”我笑著說。
“錯,正因為我們都對生活沒有目標(biāo),如果在一起了反而可以從對方身上尋找到可以改變彼此的因素。換句話說,我們都是心里很黑暗很茫然的人,我們需要有人給自己點燃一點兒光亮,不至于讓自己一直這么掙扎彷徨下去。”
就為這樣一句話,我忽然有些動容,“高澎,我一直以為你生活得很好。”
“你覺得我很好嗎?”高澎反問,“每天麻木地工作,麻木地生活,沒有方向,沒有目標(biāo)。我早就想找個正經(jīng)女人過日子了,真的……我很希望自己可以過得正常些……”
“你覺得我正經(jīng)?”我也反問。
“你不正經(jīng)嗎?”他瞇著眼睛瞅著我笑,“比起我接觸過的女人,你簡直比水晶還純潔透明呢。”
我哈哈大笑,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到有人說我純潔。
“試一試吧,我會讓你快樂的,即使你不會喜歡我,最起碼我能讓你快樂。”高澎充滿期待地看著我說。
“高澎,我并不缺少愛情,我也不期待。”這是我的真心話。我早已過了隨心所欲談戀愛的年紀(jì),而且愛情這東西太費(fèi)神,我現(xiàn)在只想單純地生活,不想因為所謂的“愛情”又讓自己陷入兩難的境地。高澎兩手一攤,“可是你讓我有了期待,不知道為什么。”
回到星城的那天下起了雨,當(dāng)我們經(jīng)過十幾個小時的長途跋涉從豪華大巴上走下來的時候,猛然發(fā)現(xiàn)火車站廣場的一角豎了一塊嶄新的廣告牌,是一幅巨大的人物肖像,一個身著碎花短袖衫的長發(fā)女子若有所思地站在一排吊腳樓前仰望天空,畫面好像正在下著雨,那女子整張臉都被雨霧籠罩,濕潤鮮活得像剛從水里撈起來,而讓我目瞪口呆的是,畫面中的女子正是我!這張照片是剛到湘西時高澎為我拍的,怎么會弄到火車站來了,而且畫面下方的那行白色藝術(shù)字更醒目:“你知道我在等你嗎?”旁邊還有一行小字,“湘西歡迎您。”
很明顯這是一幅旅游觀光的廣告牌,從其畫面的清晰度來看,顯然是剛制作完成的,高澎哪兒來那么大的本事,我們?nèi)诉在湘西,他就可以遙控指揮在星城制作出這樣一幅超大的廣告牌。我馬上在人群里尋找高澎,人來人往中,他正瞇著一雙小眼睛朝我笑呢。
其他同行的人也看到了那廣告牌,一片驚叫。后來我才知道,高澎通過電腦將照片傳給星城工作室的朋友后,他的那幫哥們兒就連夜加班加點制作成了這幅廣告牌,并換下了火車站原來那幅舊廣告。他的用心良苦讓我吃驚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這件事很快地傳遍了電臺,不傳遍都不行,那么一幅巨大的廣告牌豎在那里誰會不知道?所有的人都拿我開涮,說我的湘西之行實在物超所值,而高澎又老是到電臺晃悠,于是就少不了被那幫家伙宰,又是吃飯,又是玩,那陣子沒少讓高澎破費(fèi)。但我感覺得出來他很興奮,不僅應(yīng)酬我的同事和朋友,也隔三岔五地帶著我到他那幫狐朋狗友面前顯擺,因為在他的朋友中只有他的“女朋友”是良家女子,這讓他覺得很驕傲。
“總算找了個正經(jīng)女人過日子了……”這是他對朋友見面必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