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得很認真,就像他當時跟我求婚一樣,一點兒也不像是開玩笑。而他身邊的米蘭想必已經緩過來了,真的像個甜蜜新娘似的,含情脈脈地看著她的愛郎。我距離她不過一米,她卻絲毫的、片刻的同情目光都不屑給我,她一點兒也沒有歉意的表示,好似這一切是理所當然。
猜猜最后是如何收場的?答案A:我沖上去甩了耿墨池一耳光,然后氣沖沖地拖著婚紗裙奔出現場;答案B:我什么也沒說,連眼淚都沒掉,就像一個退場的演員般提著裙子黯然退場;答案C:我當眾號啕大哭,哭得妝都花了,我一邊哭,耿墨池一邊若無其事地和新娘在舞池中翩然起舞,當我的哭聲是伴奏;答案D:我像什么也沒發生一樣,走到麥克風前笑著跟賓客說,“謝謝大家的光臨,不知道各位對我的表現是否滿意,不管怎樣,請祝福這兩位白頭偕老。”
……
生活的喜劇每天都在上演,每時每刻你都有可能成為劇中的主角,生活說到底就是喜劇加鬧劇,但喜劇或者鬧劇總比悲劇要好,至少我是這么想的。沒辦法,我從小就有阿Q精神,比如讀書的時候每次沒考好,我總安慰自己,沒關系,還有比我考得更差的;成年后每每遇到挫折,我也總是找各種理由給自己打氣,沒什么大不了的,睡一覺明天太陽照常升起,郝思嘉都說過,明天又是新的一天。那么這次呢?我該如何給自己臺階下?
事實是,我還沒來得及想好如何下臺階,就有人上臺來拉我下臺階了。我做夢都沒想到祁樹禮那時候會上來,他眾目睽睽之下走到我身邊,牽起我的手走到麥克風邊,笑吟吟地說:“剛剛耿先生說今天是愚人節的玩笑,沒錯,這的確是個玩笑,耿先生真正想娶的是米蘭小姐,而白考兒小姐要嫁的是我,我才是她的新郎!”
臺下又是一片嘩然。
耿墨池、米蘭和韋明倫,還有司儀全都愣愣地看著祁樹禮,生活果然沒有最驚喜,只有更驚喜。我不過用了數秒就反應過來,祁樹禮是來給我救場的!我毫不猶豫地踮起腳貼上他的唇,他也默契十足地回吻我,陌生的吻,陌生的人,陌生的空氣,一切都是陌生的,我也不知道我當時如何還能那么鎮定地配合著祁樹禮演戲,因為太突然了,事先沒有經過任何的編排,我完全是出于本能一樣被他帶著入了戲,那一刻我身不由己。
這或許說明,我們天生都是好演員。
那么結局可想而知,不是上述四項選擇中的任何一項,真實的收場是,祁樹禮將我打橫抱起,一直抱下臺,在眾人的掌聲中抱出了婚禮現場。
我清楚地記得,經過櫻之她們那桌時,櫻之和阿慶都傻眼了,面面相覷,搞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卻沒心沒肺地回報她們以微笑。
祁樹禮也微笑著向所有賓客致意,這個家伙,比我還會演戲。
祁樹禮的黑色奔馳就停在酒店廣場的貴賓位,他將我抱上副駕座,關上車門后,他轉過臉看著我,莞爾一笑,“你現在可以哭了。”
燈光璀璨的舞臺,落幕后是曲終人散的寂寥和黑暗,卸下妝的面孔,是掩飾不住的凄涼和蒼白。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我們演繹到最后常常分不清誰在戲里,誰在旁觀。入戲太深,出戲太慢,于是就有了戲外的迷惘和疼痛。
好在這些年,我一路就是在疼痛中走過來的,揪心斷腸撕心裂肺的痛楚不是沒有過,而是太多太多,痛過之后的疲憊往往比痛楚本身更難受,那感覺就像是被掏空了一樣,整個人都是虛的,縹縹緲緲,半夜夢回常常分不清自己身處何地。
可是即便再痛,還是要生存,要活著,要呼吸,雖然最痛的時候恨不得自己沒了呼吸,但總還保持著最后一點兒理智,讓自己不至于被絕望吞噬活下去的勇氣。
最灰暗的那幾天,我整日地站在自家陽臺,望著灰蒙蒙的天空,真想跳出陽臺,不是往下跳,而是往上跳,那浩瀚無際的天空外一定是另一個世界,沒有憂傷、沒有怨恨、沒有紛爭的世界。不知道為什么,我經常會想到那個還沒成形就夭折的孩子,他(她)應該就在那個世界,他(她)一定變成了一個天使,揮著潔白的翅膀,看著我甜甜地笑。
后來我才知道,正是米蘭跟耿墨池謊稱是我自己做掉了孩子,耿墨池才如此決然地選擇在愚人節辦婚禮來報復我,因為我出事那天是米蘭送我去醫院的,櫻之是在手術后才趕到,我不知道米蘭趁我昏迷時胡亂編排了什么,連櫻之都以為是我自己做掉的孩子,更何況是耿墨池!而我又以為他們都知道實情,所以從未解釋。沒想到我竟然被最好的朋友算計了。
難怪之前米蘭頻繁地去上海看望耿墨池,原來她早就起心了,耿墨池也一定察覺了米蘭的心思,所以他才十拿九穩地在婚禮上利用了米蘭。他們暗度陳倉,我卻蒙在鼓里,最后在婚禮上給了我致命的一擊,而我連恨都沒力氣了,祁樹杰跟葉莎的事才過去三年,我又重蹈覆轍!
半夜夢醒,我常常無故聽到嬰兒的啼哭,細聽又仿佛是風聲,于是失眠的惡疾卷土重來,我整夜整夜地睡不著,不得不借助藥片。
那天我又站在陽臺上張望天空,祁樹禮來了,他在樓下停好車,一抬頭就看到了在陽臺上生了根的我。“考兒,下來吧,我請你喝咖啡。”他在樓下喊。
我冷冷地看著他,沒反應。
“下來吧,你這個樣子很讓我擔心,出來透透氣你會感覺好些的。”
我還是無動于衷。祁樹禮不放棄,跑到樓上來按門鈴。當時正是午休時間,我怕吵著鄰居,只好去開門,跟他去了附近的一家咖啡館。
在家里宅久了,突然置身陽光明媚人潮涌動的街頭會有些不適應,咖啡廳里倒是很安靜。祁樹禮選了個靠窗的位子,陽光透過身邊的落地窗照在鋪著綠格子桌布的橡木桌上,咖啡杯上的艷麗圖案因為有了陽光的照射變得越發生動起來,金屬小勺子攪動杯子發出的清脆聲也很悅耳。我點的是卡布奇諾咖啡,滾燙的咖啡濃香讓我冰冷的血液漸漸回暖。
“你瘦多了,考兒。”祁樹禮看著我,他點的是最苦的黑咖啡,沒有放糖。
“你今天怎么有空過來了?”我轉移話題,太久沒有說話,發現聲音整個都是嘶啞的,把自己都嚇一跳。我本能地撫著喉部,有些擔心這樣的嗓子能否繼續在電臺做節目,我已經好些天沒去電臺上班了,一直在家休病假。
“你嗓子怎么了?”祁樹禮也發覺了我嗓音的異常。
“沒事,這幾天有點兒感冒。”我掩飾地低下頭,小心地攪著杯中的咖啡,熱氣瞬間蒙住了我的眼珠,眼前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祁樹禮放下杯子,輕嘆,“考兒,都過去了,就不要再想了。你未來的路還很長,人總要向前看才對。”
“我沒事。”我淡淡地一笑,若有所思,“反正事情已經這樣了,我能怎么辦呢?我不能像很多年前我喜歡的張國榮一樣,從樓上縱身一躍一了百了吧?”
祁樹禮一臉懵懂,推了推眼鏡,“張國榮?”
“嗯,2003年的4月1日他在香港跳樓,我難過了很久,這些天我老在想,我要是從樓上跳下去會如何?不想還好,一想就更難過了,因為我不是張國榮,我就算摔得粉身碎骨也不會有人知道,除了親人,不會有人為我掉一滴眼淚。”
“考兒!”祁樹禮呵斥。
“所以我放棄這個念頭了,那兩個人沒死,我怎么能就這么死掉呢?”我呵呵一笑,“他想看我的戲,我現在倒想看他的戲了。他根本就不愛米蘭,米蘭也不是他的菜,我看他怎么收場!”
祁樹禮瞅著我直搖頭,試圖轉移話題,“考兒,回家吧,你應該有很長時間沒回家了。回去好好休息,讓伯母給你補補身體,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樣了!”
“我還有臉回家嗎?”我根本連電話都不敢打,雖然婚禮是在星城舉行,可耿墨池是上門提了親的。雖然我爸自始至終沒有表態同意,但也沒有當面拒絕,想來他也知道耿墨池是有身份的人,他不想場面太難堪。只是耿墨池表面上客氣謙卑,可是架子仍是大得離譜,那日在我家坐了不到半個小時就抬腳走人,連我媽泡的茶都沒喝一口,我爸當時就翻臉,撂下一句話,“你要嫁就嫁,我管不了,只要別到時候丟我的臉就是!”
結果,我何止丟了爹媽的臉,我把祖宗十八代的臉都丟光了。我爸雖然沒參加婚禮,但丑事傳千里,爸媽第一時間就知道了,聽我媽說,老爸氣得把桌子都掀了。
“考兒,有些事情總要去面對的,逃避不是辦法。”祁樹禮很細心地觀察著我的神色,“要不,我陪你回家一趟?”
我沒好氣地說:“干嗎要你陪啊?”
“我們不是……”
“那是演戲好不好?謝謝你那天幫我下臺階,說實話我很感激你。但我跟你沒可能的,你趁早打消這個念頭!”我一點兒余地都不留。
祁樹禮于是又嘆氣,“考兒,雖然我跟你表白過,但如果你把我對你的關懷理解成乘虛而入,你未免把我想得太小人了,至少目前這種狀況下我只是想對你表達我的關懷,你可以視而不見,但請不要拒絕,我并無惡意。考兒,多一個關心你的人,有什么不好呢?”
“我這個樣子還值得別人關懷嗎?”
“你這是什么話?”祁樹禮皺了皺眉,“你做錯了什么嗎?你不過是愛錯了人,于是就被他這樣羞辱。你知道嗎,當時我在臺下看到他把戒指戴到米蘭手上,我真想上去揍他一頓!我早看出他對你的居心,他不是真心愛你,你們之間有那么多復雜的事情,他怎么可能對你付出真感情!”
我心下鈍痛,“別提他了好嗎?”
“好好,我不提。考兒,我相信你不是一個軟弱的人,你不會這么容易被打垮,好好活下去才是對他最大的反擊,你要讓他知道沒有他你照樣活得精彩,你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