艙內唯有一盞燭火,昏昏暗暗以致視線模糊,可原澈還是一眼便看出來,那被褥里裹著的是微濃。
“你扒光了她的衣服!”原澈怒氣橫生。
到了這個節骨眼兒,云辰不明白他為何還要計較這些細枝末節,只得陰沉沉開口:“她落水了,不脫掉衣裳會著涼。”
“阿嚏”原澈應景地打了一個噴嚏,想起來自己渾身上下也是濕的。云辰抬頭看他一眼,將船艙里另一條被褥扔給他。
原澈接過搭在身上,這才發現船艙空間逼仄,地板上除了傷藥、染血的繃帶和微濃濕漉漉的衣裳之外,再也沒有任何東西了。而云辰身上也濕著
他想了想,轉身走出船艙,隨口命道:“去找幾件干凈衣裳,還有一床被褥進來。”
這一船全都是云辰的親信,聞言沒什么反應。
原澈見狀,狠狠拍了一個士兵的頭:“還不快去!你家主子要凍成冰塊了!”
那士兵看了一眼原澈身上的被褥,冷聲抱怨:“船艙里是有褥子的,大人本來也凍不著”
原澈聞言忍無可忍,一腳踹上那士兵的后腰:“他媽的!你去是不去!”
眼見魏侯世子又要發火,其中一人忙調解道:“世子息怒,他平時就這樣。”
豈料那士兵還挺有骨氣,冷冷插嘴:“我平時不這樣,吃了敗仗才這樣。”
“你再說一遍?”原澈怒目而視。
“好了!”云辰想是聽到動靜,也從船艙里走了出來,厲聲斥責:“都什么時候了!不想著如何反擊,還在這里鬧什么鬧?”
言罷抬手一指那頂嘴的士兵:“干糧全在世子船上,你們幾個想辦法過去一趟,再拿幾條被褥過來。”
那士兵一看云辰渾身還濕著,二話不說脫下外罩,就要上前給云辰披上。云辰擺手拒絕,喝命他:“還不快去!”
船上霎時安靜下來,沒有一個人再說話,只能聽到腳步聲來來回回,大家都忙碌起來。這一安靜,河道上的激戰聲又傳了過來,饒是隔得很遠,原澈也能聽到不斷有人呻吟、吼叫、落水的聲音,不想也知,場面異常慘烈。
他心頭難受,轉身返回船艙之中,坐下守在微濃身邊。看著她昏迷不醒的樣子,他簡直又恨又愛又憐惜,實實在在想咬她一口解恨,卻又一萬個舍不得。
云辰隨之入內,不等他發問便自行說道:“她沒有大礙,用了點麻藥而已。”
原澈俯下身子扒開被褥一角,看了看微濃的肩傷,其實他什么也看不見,只能看到染血的繃帶,還有一股子刺鼻的藥味。
“箭頭剜出來了?”他問。
“嗯。”云辰言簡意賅。
原澈變得臉色鐵青:“是誰信誓旦旦地說‘我可不是聶星痕’?”
云辰沉默須臾,才道:“方才事態緊急,你已被她逼下了水,諸多將士都看著,我若不做點什么合適嗎?”
原澈頓時無話可說。是啊,方才他和微濃在船上對峙,寧燕兩邊都看見他被她逼下了水若是云辰不射她一箭,也許她也活不到現在了——近處的寧軍將士們一定會殺了她泄憤。
而云辰這一箭雖導致她也落水,但至少她性命是保住了,也堵住了悠悠之口。
“幽州府到底怎么回事兒?怎么說失守就失守了?”原澈轉而追問。
云辰蹙眉:“據說是聶星痕率軍從西門攻了進來。”
“你不是說,西門外接壤泰煙山,地勢陡峭,燕軍不會冒險嗎?”原澈總算抓住了他的把柄。
而這也正是云辰不解之處。幽州府西門外的確是接壤泰煙山,山路也的確陡峭崎嶇,燕軍若要翻山而過,不僅需耗費巨大體力,還要冒著失足跌落的危險,更別提馬匹根本無法攀登山路。即便燕軍真冒險走了這一步,也必須休息個三五日才能恢復體力,若有大批燕軍在西門外扎營休息,他不可能不知情。
尤其,聶星痕還中了連闊的毒,據推測應該極其虛弱才對,怎么可能走這么長的山路?
唯有一種可能,燕軍查探到了那條捷徑——山川河流防布圖中的捷徑。
泰煙山陡峭的地勢,歷來是幽州府攻防的倚仗,其中有一條小路,位于一處幽邃的峽谷。這峽谷夾在兩座山峰之間,道路極其狹窄,每次僅夠一人一馬通過,但是地勢平坦而隱秘,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橫穿泰煙山,且縮短一半以上路程!
可泰煙山山脈連綿,那條捷徑隱藏在山脈之間,就連寧國人都沒發現,聶星痕是如何得知的?還是還是防布圖泄露了?
云辰揣度至此,心頭一緊,又礙于原澈在場,不好多言。
原澈自然不會放過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忍不住譏諷他:“子離啊子離,你也有失算的時候!”
云辰掃了他一眼:“我只是督軍,而非三軍統帥。”
原澈被噎了一下,再次無言以對。昏黃燭火中,他看向微濃憔悴的睡顏,見她眉頭緊鎖,似乎有什么難解的憂愁,不過呼吸倒還算是均勻有力,想來應無大礙。
“你今天做了兩件事,讓我刮目相看。”原澈的嘴巴根本閑不住。
“哪兩件?”云辰盯著微濃,隨意搭話。
“其一,用火抵御燕軍,解了正門之困。”原澈停頓片刻:“其二,帶走微濃。”
“帶走她,是好也是壞。”云辰沉吟著,替微濃掖了掖被角:“擒走敵軍主帥,也算給將士們一些安慰,但會激怒聶星痕。”
“哼,”原澈冷哼一聲,“他能想出這么不要臉的法子,就該想到會有這一天!”
云辰又是一陣沉默:“我救微濃上岸時,許多人都看到了,此事根本瞞不住。你還是想想如何對王上交代吧。”
原澈心里一沉,也意識到了嚴重后果。整個幽州失守,這于寧國來說是極大的恥辱,按照老爺子爭強好勝的性格而言,必定會殺了微濃泄憤,或是以她來要挾聶星痕。萬一微濃有個什么三長兩短
他打了個激靈,忽然覺得身上很冷。
“世子、云大人,東西送到了。”艙外傳來士兵的稟報聲。
原澈回過神,親自走了出去,接過被褥、幾件衣裳,又命道:“把干糧發給大家墊墊肚子,明日上岸之后再做休整吧!”
萬幸這條河道通向豐州,是魏侯的封邑,也是他的地盤。河上一日千里,明日即可到達,只要今夜能擺脫燕軍的追擊,一旦到了豐州地界,他就不怕了。
原澈如此想著,將被褥和衣裳扔到了云辰身上,嘆了口氣:“到豐州再做打算吧!”
他見云辰默不作聲,便也沒再進艙,披著厚重的被褥走到船頭張望。他們這艘船還算有些規模,船體也完好無損,至于其它護送在側的小船,都是極其簡陋,有的船尾已經斷了半截,勉強可以劃走而已。
放眼望去,天際暮靄沉沉,渡口上卻是戰火烈烈,映得河面亮如白晝。兩軍仍舊混戰不止,殿后的寧軍將士們正死命攔截追擊的燕軍,為他們提供一條生路。他實在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落到了如此狼狽的地步,原本信心滿滿的一場戰役,最后竟會落荒而逃。
也許老爺子是對的,他真的只有小聰明,而無大智慧,根本不適合上戰場。尤其今日見識到了云辰的手段,他其實已經心服口服,只是出于敵意,還不愿承認罷了。
聶星痕、云辰論身份,一個是燕國攝政王,一個是正統楚王室后裔,都比他這個魏侯世子身份尊貴。論能力,一個乃燕國戰神,掌控燕**政大權;一個文武雙全,在寧國多番化險為夷
而他原澈,除了精于眼前蠅頭小利的算計之外,又拿什么和他們比?他能比得過嗎?
也許,他真得配不上微濃。他們才配。
原澈生來驕傲,放眼寧王的幾個孫子,包括祁湛在內,他一直自詡資質最高、最有手腕。可是這一遭,他受了這前所未有的打擊,一時也有些心灰意冷。
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今日,總算見識到了。
耳畔的廝殺聲終于漸漸弱了,看來燕軍已經放棄追擊。原澈嘆了口氣,裹緊被子返回船艙,卻見云辰已經躺下了,而他旁邊,是受傷的微濃。
許是累極,狹小的船艙里,兩個人并肩躺著,竟都是微微蹙著眉,出乎意料的般配。原澈看得心里發酸,想要上前哄鬧,可想起今日的慘敗,便也沒了心情。他默默看了半晌,心中滋味萬千,終究還是關上艙門,默默回到自己船上去了。
待他一走,云辰立刻睜開雙目,轉頭看向一旁的微濃。青絲仍舊濕漉漉的,因為沒法子沖洗,還微微散發著河水的腥氣。他替她撥開濕發,以指腹輕輕擦過她的臉頰,然后是左肩、左臂最后轉向她的后腰,毫無疑問摩挲到了凹凸不平的肌膚。
一剎那,戰火似蔓延到了云辰心中,烈烈灼燒著他的心,燒得他煎熬、疼痛、難以承受,一顆心終于化成了灰燼。
這一夜,所有人注定無眠。
(卷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