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濃的目光，忍不住在祁湛和云辰之間來回打量。祁湛玄色錦袍，銳氣凌人；云辰白衣出塵，謙謙如玉。他們兩個人，是今晚席間最年輕的人物，也極有可能是影響寧國未來國運的人物。
微濃從前并不覺得祁湛的氣質(zhì)如此出眾，可今日他戴了玉冠，穿了錦袍，往這宴客廳里一站，竟然毫不遜色于楚璃，不，是云辰。也許人的潛質(zhì)，真的要靠對手才能激發(fā)出來，此刻祁湛與云辰站在一處，只能讓微濃想到八個字：
風(fēng)神各異，軒輊難分。
猝然之間，微濃又醒悟到一件事，一件極為矛盾的事——
倘若云辰就是楚璃，那他這般掩藏身份，必定是有什么目的。自己若執(zhí)意探究他的生死，豈不是要暴露他，破壞他的大事？
可倘若云辰不是楚璃，那自己這般死死追尋，又是為了什么？豈不是徒惹傷心？
還有，如若云辰真得是楚璃或者楚珩，祁湛身為寧國王孫，又會怎么對待他？一個故意掩飾身份的亡國宗親，來寧國會是什么目的？尋求合作？意圖復(fù)國？祁湛會容得下他嗎？
由此衍生出來的無數(shù)問題，每一個都是波云詭譎，微濃被自己的想法駭?shù)搅耍蟊汩_始魂不守舍。她強迫自己不再去看云辰一眼，生怕被祁湛發(fā)現(xiàn)了什么端倪，反而害了云辰。可讓她放棄探究云辰的身份，她又實在做不到。
一整個晚上，她都在思考該如何不動聲色地接近云辰，可以一邊打探他的身份，一邊瞞著祁湛。所幸后來祁湛也發(fā)現(xiàn)了她的魂不守舍，便也沒再使喚她。直至宴席結(jié)束，眾人畢恭畢敬地送走了王孫殿下，祁湛才將她拉到鹿苑的碧波橋上，忐忑地問：“你不會怪我吧？”
微濃至此終于回過神來。她見祁湛沒有主動問起云辰，便也決定暫時不提，順著他的話問道：“你怎么會成為寧國王孫？不是說寧太子無嗣嗎？好端端的，你怎么會去做殺手？”
祁湛聞言良久不語：“我也是去年才知道我的身份。在落葉城暗殺我的人，大約就是魏侯派來的。他不想讓我認(rèn)祖歸宗。”
“原來你真的和我一樣！”微濃不禁感慨一句，轉(zhuǎn)念又想起自己的身世乃是錯認(rèn)，不過祁湛的大約錯不了了。
“其實寧王一直知道我的存在，唯獨我和我的親生父親不知道。”祁湛自我哂笑著：“我娘是墨門的女殺手，二十八年前入宮行刺寧國太子，失敗被捕，又被凌辱。后來，我舅舅親自帶人入宮救我娘，救她出來時，她已經(jīng)懷有三個月的身孕了”
微濃從前雖知道寧國太子荒淫，卻沒想到他竟荒淫到了如此地步，連行刺失敗的女殺手都不放過！
“這真是匪夷所思！”她原本想要多問一句，又怕祁湛敏感，便強壓下心中疑問做個旁聽者。
然而祁湛也沒有再繼續(xù)說下去的意思了，兀自沉默起來。
微濃也只好跟著沉默。依祁湛所言，倘若寧王早就知道他的存在，那她真的難以想象，寧王可以眼看著親孫子去做殺手，去過刀口上舔血的日子！旁的不提，單就前年祁湛刺殺聶星逸那次，含元殿上血流成河，他自己也受了傷，若是功夫差一點，真就死在燕王宮里了！
倘若寧王是這般狠心的一個人也許她可以理解，他為何能穩(wěn)坐王位六十年了。想想也是，倘若寧王是個慈祥和藹的人，寧太子也不會慘到如此地步！
可是，這樣一個王者，為何會寵信云辰？或者說，他真得是在“重用”云辰嗎？這其中會不會也有什么不可靠人的圖謀？
這般一分析，微濃又開始為云辰擔(dān)憂起來。她知道自己太不理智，還沒分清對方是誰、是善是惡，就一頭栽了進(jìn)去。可她真得控制不住自己，直覺告訴她，云辰就是楚璃！
“這些事情，你先瞞著瓔珞。”祁湛一句話，又喚回了走神的她。
微濃沉吟片刻：“你這樣做，只會耽誤她。”
“她不曉得宮中兇險，我若將一切都告訴她，她必定會繼續(xù)纏著我。慢說寧王不同意，我也不能放心。”祁湛略顯擔(dān)憂。
微濃注意到，他在人前稱呼寧王為“王祖父”，但在人后只喚“寧王”，言語上還是很疏離。
“你可以將她接進(jìn)宮去，給她個名分。瓔珞是聰明的姑娘，只要你愿意提點，她會很快適應(yīng)宮廷生活的。”微濃試著勸說。
“你還是不夠了解她，”祁湛神色堅定地道，“我如今這個身份，三妻四妾在所難免，她根本忍受不了。她性子野慣了，一個不樂意就要喊打喊殺，我不可能事事顧慮她。”
說到此處，祁湛又加上一句：“放她在身邊，只會讓魏侯有機會威脅我我舅舅也不會同意的。”
“那你舍得她嗎？”微濃追問：“你真的一丁點也不喜歡她？”
“你告訴我，什么是‘喜歡’？”祁湛笑了：“我覺得我也挺喜歡你的，咱們更有緣分。”
“你怎么又開始不正經(jīng)了？”微濃蹙眉。
祁湛這才斂去笑意，萬分正經(jīng)地道：“一個出色的殺手，沒有那么多七情六欲。”
“可是在十萬大山里，你分明對她很關(guān)心。”微濃仍舊不大相信。
祁湛沉默片刻，面上略有憂傷之色：“我是親眼看著瓔珞出生的。我七歲那年，一位師叔擅自在外娶妻，被門人告發(fā)墨門的門規(guī)很嚴(yán)格，一入墨門，想要離開會很難。那位師叔沒能熬得過刑罰，死在了刑獄堂，他即將臨盆的妻子獨闖墨門，剖腹產(chǎn)子詛咒舅舅”
“當(dāng)時我就在刑獄堂里，眼看著瓔珞血淋淋地掉出來我覺得她很可憐。”祁湛深蹙眉峰，慢慢敘說著過往：“舅舅收養(yǎng)了她，但沒告訴過她父母的死因。墨門的女殺手并不多，自從我母親出事之后，舅舅挑選女殺手一直很慎重，他沒打算讓瓔珞做殺手，便將她撥去服侍我母親。”
祁湛說到此處，唇畔忽地勾起一抹笑意，眼眸也柔和些許：“我每個月都去探望母親，因此和瓔珞熟識。她見我是個殺手，也非要學(xué)做殺手。舅舅只好重新培養(yǎng)她她第一次執(zhí)行任務(wù)時，回來哭了半晌每次我受傷，也都是她在照顧我。”
祁湛說著說著，面色又漸漸迷惘起來：“這算是喜歡嗎？只是從小到大的感情罷了，我們出生入死十幾年，更像是兄妹？”
“但是瓔珞對你的感情，絕不是兄長那般簡單。”微濃一語點破。
祁湛沒有反駁，只是突然喊了她一聲：“夜微濃。”
“嗯？”微濃抬眸看他。
“你到底是喜歡楚璃？還是喜歡聶星痕呢？”他毫無先兆地詢問，**裸地，沒有一絲遮掩。
微濃一愣，試圖躲避這個話題：“怎么突然說起我來了？”
祁湛盯著她，慢慢笑了：“沒有，我只是覺得很有趣。你說，一個人真的能同時喜歡兩個人嗎？平等地、難分輕重地喜歡？”
“難分輕重？同時？”微濃立即否認(rèn)：“我可沒有‘同時’喜歡。”
祁湛聞言，竟是朗聲大笑起來：“所以我說你很聰明，卻一直在裝傻。你怎么會想到這個點子上？”
微濃故作疑惑地看著他：“你到底想說什么？語無倫次的。”
“沒什么。”祁湛越發(fā)笑得不可自抑：“真是有趣。我不知道自己喜歡誰，你也不知道；我是野種，你也是；我們都是身不由己進(jìn)入宮廷，我們都更喜歡江湖，說起來還真是同病相憐。”
聽到此處，微濃發(fā)現(xiàn)不能再繼續(xù)探討瓔珞了。再這樣說下去，不僅說不出個結(jié)果，還會說出一堆亂七八糟的事情來。
“你突遭大變，很多事情一時半刻想不明白，也是正常的。我當(dāng)年也一樣。”微濃扯了扯自己身上的宮裝：“那你往后打算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寧王即將公開我的身份了。”祁湛顯得很平靜，話語中又帶了些漫不經(jīng)心的意思。
微濃卻是緊張起來：“聽你這意思，你是要參與奪儲了？”
“從前走江湖時，常聽一句話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放在宮里也同樣適用。”祁湛面無表情地道：“舅舅養(yǎng)我這么多年，可不是讓我回宮享清福的。既然回來了，若不爭取最好的位置，便只能任人宰割。”
他邊說邊攤了攤手：“你看，我還沒回到寧國，就遇上幾次暗殺了。”
“你的舅舅是墨門門主嗎？”微濃突然問道：“你遭暗殺，難道墨門不幫你解決？”
“我在墨門里樹敵太多。舅舅真要派人幫我，也許是害了我。”祁湛渾不在意地笑：“這樣也好，我可不想欠他們?nèi)饲椤！?
微濃聽懂了。祁湛有個舅舅當(dāng)門主，自己又是年少成名，可見在墨門的日子并不好過。任何行當(dāng)都在爭，朝堂上爭贏了是儲君，江湖上爭贏了就是“天下第一”。想必祁湛這個“墨門第一殺手”的頭銜也來得并不容易，這其中還不知經(jīng)過了多少內(nèi)斗和傾軋，難怪他只單獨執(zhí)行任務(wù)，從不與人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