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長公主府出來,聶星痕越發覺得蹊蹺。自他提起那只鐲子開始,微濃的反應顯而易見:不悅、諷刺到最后又是遮掩。可那遮掩的話,聽起來真得很勉強,而且帶著絲絲情緒。
其實去長公主府的時候,他便做好了不歡而散的準備。可因為一只鐲子,這也太莫名其妙了!
聶星痕乘車返回敬侯府,頭一件事便是攤開宣紙,憑借記憶畫出鐲子的圖案,又急招明塵遠過府一敘。
“你派人去造辦處或者司珍房查查這只鐲子。”聶星痕將圖樣遞給明塵遠。
后者接過宣紙看了看:“殿下居然還會畫鐲子?”
聶星痕沒心思與他玩笑,只道:“我憑記憶畫的,大約是這個紋樣,倘若司珍房有類似的圖,你想法子弄個副稿出來。”
“是。”明塵遠口中應下,又問:“您怎么開始對鐲子上心了?”
“今日長公主戴了這只鐲子,說是定義侯為她量身繪制,剛打造出來沒幾日。”聶星痕眉峰緊蹙:“可我以前明明見過這個紋樣,應是在我遇刺之前。”
想起今日微濃的反應,聶星痕揉了揉眉心,又嘆:“養了幾個月的傷,連過目不忘的本事都丟了。”
“這種女兒家的東西,您還能記得,已經很厲害了。”明塵遠拿著圖案左看右看,看不出絲毫特別之處:“這天下間的鐲子,明明都長得一個樣兒嘛。”
“你這么不懂風情,金城怎會看上你?”聶星痕朝他擺了擺手:“問出這鐲子的事情,你也歇個假吧。這段日子你就安心照顧金城。”
提起這一話題,明塵遠立刻顯得很憂慮:“我就怕王后和太子”
“只要你與金城兩情相悅,其它的都不是問題。”聶星痕頓了頓,又提醒道:“金城雖然單純,但畢竟是赫連璧月的女兒。你與她談情說愛可以,不過要注意分寸。”
“您放心,她從不過問咱們的事,如今一心安胎。”明塵遠面容平靜。
“你真的想好了?讓她把孩子生下來?”聶星痕委婉地問。
“想好了。大哥畢竟是我害死的,替他保下孩子理所應當。”明塵遠語氣如常,沒有絲毫異樣。
但聶星痕心里清楚,他對于明重遠的死,多少有些內疚,遂勸:“當初是你大哥奪人所愛,暗地里又多次害你,他是罪有應得。”
“但孩子畢竟是無辜的,我心里有數。”明塵遠很坦然,捏著手上的圖樣:“事不宜遲,我這就派人去查。”
明塵遠說出這話的第三日,便查出了一些線索。彼時聶星痕正準備去長公主府赴壽宴,人還未走出內院,便被他攔了下來。
“殿下,這事兒有點意思了!”明塵遠難掩興奮之意。
“哦?怎么說?”聶星痕立刻屏退左右,提起了精神。
明塵遠便附在他耳畔,低聲說道:“鐲子應該是兩只,一金一銀”
*****
同一時間,長公主府,宴客廳。
燕王與長公主獨坐偏殿,相對密談。
“王上提前兩個時辰來此,可有要事?”長公主吟吟笑問。
“怎么?孤不能提前過來瞧瞧?”燕王故作一問。
“得了吧,”長公主顯然不信,“您這么早過來,是不是為了您那兩個寶貝兒子?”
一提及此,燕王也不客套下去了,徑直笑回:“什么都瞞不過你。”
長公主嘆了口氣:“三日前痕兒來過一趟,我瞧著精神尚可,就是瘦了很多。至于太子年后未再見過。”
兩個侄兒,一個重傷初愈,還知道來探望她這個姑母;一個無病無痛,又是她名義上的女婿,卻總是借口政務繁忙。
長公主心如明鏡,這話卻沒說出來,只道:“其實我打從心里喜歡痕兒,他雖然心思重,但也有情有義。不過您既然讓我做了青城的母親,又將青城許給太子,我也只好重新站隊了。”
“站什么隊?”燕王明知故問。
長公主瞥了他一眼,不答反問:“您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啊?還不讓痕兒回房州去?他長留在此,豈不是讓赫連璧月捏在手里嗎?”
“就是要讓他在孤的眼皮子底下,孤要看看,王后還敢不敢動手。”燕王冷笑一聲。
“您拿自己的兒子做餌?看兩個兒子斗來斗去?這也太狠心了!”長公主不明白燕王的用意。
“不是孤狠心,”燕王隱晦地道,“孤是在等著,給痕兒一把助力。”
他見長公主似懂非懂,便又笑著暗示:“你也別急著站隊,究竟誰才是你的女婿,眼下還是未知之數。”
“這意思是”長公主難掩驚訝之色,不禁以袖遮面,壓低聲音:“您想換掉儲君?”
“孤有說過嗎?”燕王反倒開始否認了:“孤只是說,你也許會換個女婿,可沒說別的。”
長公主立刻意會,不再多言。
此事說來話長。許多年前,燕王聶旸龍潛之時,為了爭取長公主聶持盈的支持,曾向她承諾過,一旦自己坐上王位,必定許她的駙馬侯爵之位,許她女兒成為太子妃。所以,長公主利用了自己的勢力和父母的寵愛,相助聶旸登上了王位。
多年以來,雙方都記著這樁姻親之諾。長公主與駙馬暮皓感情甚篤,接連生下兩子三女。豈料燕王卻香火單薄,晚有子嗣。
于是,長公主的三個女兒中,前兩個女兒都因年齡過大,先后嫁了人;唯獨她三十三歲上懷的幺女,天資聰穎、年紀方好,堪與燕王的兩個兒子匹配。可惜天意弄人,這孩子沒活過十五歲。
長公主不愿駙馬納妾,自己又年紀愈大生育艱難,原本以為,當年的諾言是無望兌現了。可燕王卻寬慰了她,承諾日后還她一個女兒。正因如此,她沒有大肆聲張幺女之死,還一直留著幺女的戶籍,以備它用。
前年底,青城歸國之后先入道,后“病逝”,被送到了長公主府。當時她便知道,這是燕王還給她的女兒了。她沒有多問內情,只知道青城身份有誤,并非王室血脈。
她其實不喜歡赫連璧月,連帶著對太子也不待見,原本還想幫幫聶星痕,可燕王一道旨意,將青城嫁給了太子。而她作為青城名義上的母親,自然要偏幫自家女婿。于是,她只得重新審視太子,放棄了聶星痕。
可眼下聽燕王這意思是決意重立儲君了。那青城呢?難道還要再一次改嫁?
長公主疑慮重重,不自覺地想起聶星痕來探望她的日子,那種種言行,尤其是那番成婚之語。再聯想起聶星痕的攻楚之舉,她突然間明白了前因后果,連忙向燕王求證:“痕兒他很早就盯上青城了?”
“嗯。”燕王言簡意賅。
長公主怔愣片刻,旋即拊掌笑道:“好!好!我對痕兒更加高看一眼了。有膽色,有膽色!”
“你可別在他面前亂說話,壞了孤的大事。”燕王有意提醒她:“此事不能操之過急,王后那邊,孤還在想法子。”
“有什么可想的。自從您扶持赫連璧月的叔父做了族長,我看他對您是忠心耿耿得很呢!痕兒的生母,您不也讓她入籍赫連氏了嗎?那立誰為太子,不都是赫連氏的外孫?”長公主興致勃勃地道:“這么多年,朝堂上都是平靜無瀾,我可都閑得發慌了!”
燕王無奈地搖了搖頭:“你閑得發慌,就來擺弄孤的兒子們?”
“哎呀,我隨口一說罷了,我還是先顧著今日的壽宴吧!”長公主擺了擺手,作勢起身,心情大好地道:“要不先讓侯爺陪您殺兩局?我可要去換裝了。”
燕王上下打量著她:“已經是華服盛裝了,還要換裝?”
長公主咯咯地笑起來:“侯爺為我打了一套頭面首飾,我就等著今日戴出來呢!”
燕王知道她極好面子,這等場合從來都是精心妝扮,只得笑道:“去吧!讓定義侯來作陪!還有,太子會陪王后過來。”
“哎喲,王后也來了!我這府里蓬蓽生輝呢!”長公主輕笑:“她向來不怎么與我親近。”
“如今你的女兒是太子妃,她能不來嗎?”
“也是。”
*****
兩個時辰后,夜幕降臨,長公主府賓客盈門。
王后與太子的儀仗停在了府門前。長公主聶持盈、敬侯聶星痕等宗親齊齊站在門口相迎。
赫連王后在微濃的攙扶中走下鳳輦,太子聶星逸則從另一駕金頂車輦上走了下來。府門前立刻窸窸窣窣跪倒一片,問候聲、請安聲絡繹不絕。
赫連王后帶了一車價值不菲的賀禮,照例與長公主拉扯著說笑。原本氣氛其樂融融,一行人正要跨進門內,誰知赫連王后突然頓了頓腳步。
長公主感到赫連王后突然攥緊了她的左手。她有些吃痛,忙低頭一看,只見王后的五指蔻丹在暮色下異常鮮艷,正握著她的手腕,但已松了手勁。
長公主不解詢問:“王后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赫連王后的神情很怪異,像是掠過一絲陰霾,隨即已松開了手,笑著扶額:“無妨,許是坐了太久的車輦,有些頭暈罷了。”
一陣關切之聲順勢響起,王后一一打發掉眾人的問候,再次抬步往里走,邊走邊問:“王上呢?”
“侯爺正陪著下棋呢!兩個人殺得可起勁兒了。”長公主笑起來,眼角細紋深淺不一,在宮燈下攢成一朵枯萎的花兒。
王后聞言也笑了,大家便陪著笑。氣氛看似又恢復了熱鬧,眾人簇擁著王后和長公主兩個人,一同往宴客廳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