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此時,他這才堪堪止住那股大風結界的崩塌之勢,慢慢一點一點地直起腰來,但此時的他那股子頹然挫敗的模樣,早已同先前才來此地之時的意氣風發,已是八竿子打不著一邊,菩桀圣人,何至于此?當真要趕盡殺絕,同我來個魚死網破不成?你也知道我不過是想同上邊討要個賠償而已,又沒有壞了你這邊的規矩,至于我說話是難聽了些,但你大人有大量,何須同我這小人一般見識?
趕盡殺絕?你未免也太高看你自己了,閻羅。菩桀搖頭笑道:壞沒壞了規矩,我說了算,你說的不算,你死了,九曲黃泉一樣轉,自會有人來接替你的位置,這些陰靈鬼物,仍是可以尋著天道規則,自行輪回,運轉自如,你放心便是,若是不信,等你死后,我可以留下你的一縷神魂,自己好好看看,可不要再說我趕盡殺絕的話,我慈悲為懷,世人皆知。
此刻的菩桀,不管怎么瞧,都好像比這年輕儒生更像是那掌管陰冥死地的大殿閻羅。
而且隨著菩桀話音緩緩向前傳遞,只見那枚茶杯便好似隨著他的話音越來越多,重量也隨之愈加加重,就好像是這些話音最終盡皆融入到了那枚茶杯之內。
那股才被修補縫好的大風,又開始不斷出現那即將崩潰的龜裂之紋。
年輕儒生面上猙獰畢現,譏諷極濃,只可惜他的那些神通術法,在和一刻不起了作用,他才艱難直起的腰身,又一次慢慢向下彎腰下壓而去,你菩桀慈悲為懷,世人皆知?
年輕儒生說話間,手中折扇竟是自行分裂崩潰開來,最終竹紙分離,拍成一列,盡皆懸立在年輕儒生面前。
年輕儒生口中開始喃喃念叨,像是某種莫大神通的術法咒語之流。
而隨著他開口念叨,那在半空之中開始出現龜裂之紋的大風,也不只是終于承受不住重逾萬鈞的茶杯重量,即將崩潰,還是他主動自行提前崩潰開來,總之那龜裂之紋越來越多,最后那股大風真就如同瓷器碎裂開來般,但凡是玻璃開那大風單獨存在的大風之屬,竟是并未就此消散于天地間,而是在一瞬間,驟然蹦碎,爆裂開來,轟然化為了點點粉末,粉末在半空之中迅速凝結凝聚,最終化為一滴一滴的透明水珠。
水珠如雨幕,卻是并未從半空落下,反而像是被人施了某種時間靜止的神通術法,先是懸停于半空之中,瞧著還很絢麗非常。
之后竟是詭譎倒卷向上,就像是要重回天上去。
年輕儒生猩紅怒目,菩桀圣人,我尊敬你才尊稱你一聲圣人,你可不要得寸進尺,當真我沒有應對之法不成?
菩桀笑意不減,你只管應對便是,年輕人,話多的毛病可不好,得改。
你!年輕儒生顯然被菩桀的話給氣到,他話音落下之后,只見那倒流向上的滴滴雨幕,又開始向彼此匯聚而去,隨即那些漸漸凝結匯聚的雨幕,在半空中凝聚,最后竟是化為一汪方圓差不多數十丈大小,碧綠之色的清澈水面。
水面薄薄一層,無底,虛空而存。
但若是此刻站在水面之上,瞧著水面之內,卻會瞧見諸多暗礁卵石和深不見底的無垠之相。
那些暗礁卵石就好似同這水面一樣,一同是虛空而存。
在這碧綠且清澈的水面出現之后,那些仍在艱難拖住茶杯的破碎大風,也開始漸漸自行崩潰,同之前的過程如出一轍,先是化為白色粉末,然后凝結成水滴,最終水滴滴落于水潭之內。
水面越來越大,每一個呼吸過去,都會使得水面向外擴張數倍,從數十丈大小到千丈大小,只用了數個呼吸時間。
最終所有碎裂成為瓷器碎片般的有形大風,盡皆化為水滴融入到了那片無底水面之中。
水面之巨,也同那巨大茶杯一樣,萬丈之遙。
而懸于半空的茶杯,因為沒有了舉托之物,終于是直直落下,正對著那巨大水面,轟然砸下。
可在此時。
異變突生。
只見那茶杯落在水面之上,雖是濺起水花無數,可偏偏那巨大若萬丈山岳的茶杯,在這水面之上,當真就如同是那水面之上的一葉圓形小舟,漂浮于水面之上。
無論如何,茶杯都穿不透水面,沉不到底。
只見在那水面之上的茶杯不停搖晃,好似真就如同是疾風驟雨之中,經受大浪和風雨飄搖的一艘孤舟,可偏偏就是任憑風雨如何吹打,這艘小舟就是不翻舟,連帶著這艘小舟之內的舟中之水,就如同是風平浪靜的萬里江水,仍是一滴都未灑出來。
奇了怪哉。
菩桀眼睛一亮,嘖嘖稱奇,拍著手道:好手段,水載舟以物,千年載德不沉,看來幾千年過來,當初那個只會瑟瑟發抖的小不點,到底也并非是一點進步都沒有,既然如此,不如我再幫你一把。
滴水不成勢,小流不成器,江河終入海!方以載德!
菩桀話畢。
伸手作舉杯狀,然后手心手勢虛空一握,反手一倒。
那枚在水面之上,搖搖晃晃的水杯,也隨著菩桀手中動作,突然向左傾斜。
茶杯之內翻涌不休的萬里江水,實則就是他原本茶杯之內的茶水。
但在這一刻,即便是普普通通的茶水之流,也若那九天銀河,忽然倒懸于天之際,最終化為銀河瀑布,直流而下。
壯觀之處,就如同是十一小時候第一次同血鳶在這九曲黃泉的黃泉江水之中,就坐在那明燈小舟之內,所瞧見的黃泉之水洶涌翻滾,怒濤倒灌之景。
甚至于有過之而無不及。
便是連那年輕儒生此刻眼中都泛起駭然之色。
顯然菩桀這一手,定然是與之圣人們爭天奪地,改天換命的大手筆,不相上下。
而他不過是一位奉命于此的小小閻羅而已。
安能與天共比肩?
再說此刻。
隨著茶杯之內,方圓萬里的茶水傾瀉直流,那茶杯之下的碧綠水面,也由于不斷有新的水流注入,而開始不斷橫向變大。
但奇怪的是,水面之底,仍舊不見蹤跡,就好像水面雖大,甚至看起來浩瀚至極,可到底只有水面上那薄薄一層。
若是此刻再站到那水面之上,俯瞰而下,便會發現,原本在水面之下的那些暗礁卵石,開始突兀地砰砰碎裂,但碎裂之后竟是連個粉末都不曾顯現,就好似是生靈死后的靈魂,并非是入得九曲黃泉或是陰冥地獄,而是最終落得個魂飛魄散的下場,世間再無其痕跡可存一樣。
年輕儒生瞧著如此一幕,畢竟是他作為主導所施展出來的術法,對于其內所發生的一切當然了如指掌,但就因為此,才使得他額頭上不斷有冷汗冒出。
顯然。
菩桀這一手,他接不住,沒有絲毫應對之策。
原來此刻半空之中,隨著茶杯之內的茶水,向外越倒越多,傾倒而出的茶水就好似源源不絕,甚至隱隱還有越來越多,一瀉千里的瘋狂架勢。
可問題就出在這里。
在茶杯之下,將茶杯托起的水面,此刻就如同是一個口大,肚圓的瓷器,雖說肚量極大,可到底也還是有個極限存在。
之前若說那水面已經將其容量占滿了一大半,那么被茶杯倒上這么幾個呼吸之后,水早已是被灌滿之境。
但偏偏原本是他所需要支撐拖住的茶杯,反倒是成了那蓋住這瓷器的蓋子,最讓年輕儒生心生驚懼和無力的是,這枚蓋子,還會自己向里倒水。
隨著那傾斜茶杯向外倒水愈多,這如瓷器般的無底水面當然承受不住多余其容量的水量,終于開始出現欲要將其撐爆的龜裂之紋。
而且隨著時間推移,這番龜裂之紋,越來越大,也越來越密集,瞧著那碧綠清澈的水面,看似風平浪靜,無波無紋,但給在十一和血鳶的眼中,偏偏就感覺這水面好似隨時都會崩潰炸裂開來。
年輕儒生眼瞅著自己術法即將崩潰,卻束手無策,只得苦笑不休。
無奈之下,他只得起了放棄抵抗,保證自身大道修為不被繼續損毀的心思。
不然他這術法水面若真就這么簡簡單單地一爆,那他所損失掉的修為,至少也是以百年計數,而且他所想要的賠償,也定然沒機會再去要。
與其如此,那他還不如干脆一些,直接認輸,自己先放手,人家菩桀貴為圣人,當然不會同他一般見識。
打定主意后,年輕儒生雖然心頭仍是滴血如流,這么大一尊閻王殿,他自掏腰包來修,天知道會不會直接將他的那點可憐家底給吃空了。
一想到這個,年輕儒生就更加覺得自己命苦和委屈,他千算萬算,機關算盡,也好處討盡,各路神祗,各山仙師,全都拜了個便,家底全都被他敗光了,才好容易換來這么一個閻羅之位當當。
可現在他在這個位置上屁股都還沒做熱,他的那點連一半都還沒收回來的家底,又要全散盡,而且在這之后,他是否能夠繼續留在閻羅殿的那個位置上,都還是兩說。
只不過心疼歸心疼,與他的大道修為和小命相比較起來,破財消災,哪怕這財到底是破的有點大,他一樣覺得只得。
畢竟神仙錢說到底也是錢,同那人間凡俗的銅臭紙幣之流,差之不多,大不過是二者之間,靈氣蘊含多寡而已。
所以只要肯下些苦力,總是會賺來的。
再說此時。
只見這年輕儒生忽然雙手掐訣,口中那些喃喃念叨的咒語口訣之流,倏然一轉,像是所由規則同之前截然相反。
在念叨完畢之后,就是連十一這個修煉門外漢都能感受到一種時來天地皆同力之感。
到底是詭譎非常。
然后只見他雙臂猛然向上一具,雙手向上一撐一擰一轉,隨即便見那直若九天之上,星河直流傾瀉的萬里茶水,竟然真就開始由水面而起,憑空倒流,瞧著就好似這九曲黃泉的閻羅,施了時間法則一般,這些傾倒而出的茶水最終全部重新流入了那茶杯之中,連帶著那一葉槐葉扁舟,一起都重新入了那枚茶杯之內。
水面之上,點滴不剩。
然后年輕儒生雙手虛托,雙臂一齊向中間靠攏。
被這年輕儒生舉到水面之上的茶杯,便開始隨著年輕儒生的動作,漸漸縮小。
之后這年輕儒生又雙臂微微向前一送,半空之中的那枚茶杯便在半空劃過一道弧度,一邊變小,一邊向菩桀旁邊的石桌上落去。
待得這枚茶杯重新落在了菩桀面前的石桌之上,已是恢復了其原本大小,甚至連杯中那槐葉熱茶,仍還有騰騰熱氣直冒。
年輕儒生伸手擦了擦額頭冒出的虛汗,想到剛剛那無異于是千鈞一發之際,仍是心有余悸。
此刻他面露苦笑,得嘞,得嘞,我自掏腰包還不行嘛?菩桀圣人何必如此大動肝火?非要尋我這小人物的晦氣呢?走了走了,圣人您大人有大量,可千萬別追小人啊,不然小人除了給您跪地磕頭,可實在沒別的法子可言了。若是就此放過小人,小人定然銘記于魂,他日定然報答之。
話畢年輕儒生忽然間身形拔地而起,也同那老僧人臨走時的情況如出一轍,身形漸漸消失之余,獨留悠悠嘆息余音在蒼穹,這年頭,閻王也難做啊。
菩桀手指沾水珠,凌空輕彈指,報答?
在虛空之中,那年輕儒生早已消失不見,卻仍是在不知何處空間,傳來一聲凄厲慘叫,但仍是死死咬著牙,出聲謝道:閻羅多謝圣人不殺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