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汕瞧著如此一幕只覺得頭皮發麻,退回到十一身邊時全身都在顫抖不休,嘴里喃喃念叨著,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的話。
他從未見過。
也不敢相信。
倒是那個老將士,渾身都在打哆嗦,不是被嚇的,也不是在悲天憫人之流,而是在可惜!
可惜糟蹋了那么多的食物!
只不過老將士最終還是忍住了。
忍住沒有也進到這間馬棚里,同這些凡俗一起爭搶這些活命的希望。
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是靠著何種叫他不敢置信的法子,忍住沒去。
最后這番搶奪盛宴結束之后,這間馬棚之中的旱江城凡俗至少死了一半有余,滿地碎骨,內臟和尸骸,血腥撲鼻。
大部分的水都浪費在了土地之上,再也喝不到嘴里,倒是那些干糧食物,則一塊不剩地盡皆被這些乞丐給吞進了肚子。
十一最后瞧了一眼,又低頭瞧了瞧自己懷中的小姑娘,伸手撥弄了撥弄她那木訥,不明白眼前都發生了些什么的眼睛,然后轉身便走。
不回頭。
直到走出了極遠之后。
直到此時,十一才出聲回答了鳶鳥之前同他所說的那句話,孽障什么的,其實我從來都沒在乎過,本身就是世間不允,天道不納的天譴之人,便是世間所有孽障全聚集在我身上,我坦然受之,一肩挑之便是,就算是只能以死來償還,也沒什么大不了的,說不定還能落得個天命所歸的美譽呢。可是我一想到當年才見阿彩時,阿彩那副凄慘的模樣,還有那群大孩子眼中的貪婪和冷漠,我就忍不住地會有戾氣橫生,我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何,真的。剛剛那個時候,我心里面其實一片都是白的,什么都沒想,硬要說想,我還是在想阿彩現在是不是很好,是不是又在擔心我這個不省心的公子了。其實我對不起她,讓她為了我平白無故地受了那么多苦難磨難,可我自己卻什么忙都幫不上...這感覺,其實不大好,對吧?
十一走著走著,原本已經不流下的眼淚,不知何時開始,又開始流了。
鳶鳥站在十一肩膀上,許是明白了十一的心境,它沉默半晌,竟是破天荒地出聲安慰道:本鳶并非是故意打擊你,只是以你天資和福緣,想要盡快破境,幾乎是癡心妄想,欲速則不達的道理,對于那些機緣福澤多如牛毛,修煉幾乎都是一日千里的山上天才煉氣士而言,都是金玉良言,何況是你?只是時不待人,現在這般情況而言,你若是不盡快破境,確實會有極大的危機和隱患,這本身說來算是矛盾,實際上也不算,歸根結底還是咱們所說的那人定勝天,不是專門對誰誰誰說的,而是天底下,人世間的所有人。偏偏你又是那所有人之外...
鳶鳥有些愁眉苦臉,事實上為今之計,還真是在盡快破境這四字上,唯有盡快踏入地境,實際上至少踏入地境中期的鍛筋境,或者煉氣士的金丹境,于你而言便是二者皆同力,你才會真正有些用處,只可惜你修道時日尚短,根基尚淺,本身又比不得那些世間天才們,所以才會出現如此惱人的情況,這不是偶然,在本鳶看來,這是必然,世間其實很公平,機遇和風險并存,并且皆是同境向上,誰也跳脫不出這個圈子之外,但如你這般,必須要忍常人所不能忍,吃常人所不能吃之苦,所以你更加不可急,萬事多想,勤學苦練,總歸是沒錯的。但你若是一步走錯,那可就真是步步皆錯的慘淡境地了,別說本鳶沒有提醒過你,真要是到了那個時候,那你就是進入了死循環當中,再無希望走出那般牢籠的凄慘境地。
鳶鳥喃喃自言,說著說著便好似自己就將自己說進了那沒了出路光明的死循環之中,不可自拔。
十一對于鳶鳥所說的這些其實打心眼里都明白,只不過明白歸明白,該如何做仍是叫他有種心頭不禁就煩惱憂愁之感。
難受的緊。
少年懷中抱著的黑炭小姑娘,聽不到鳶鳥的話,對于十一所說的話自然也聽不大懂,只是瞪大那因為干枯枯瘦而特別顯得大的眼睛,眼中只有單純的好奇之色,瞧著十一。
至于那些饑餓討食和奸猾人性之流的光亮,則絲毫未見。
十一一下子只覺得揪心難耐。
這份世間不可多數的小美好,能留住多少?
或者說他到底能幫著這小姑娘留住多少眼中美好?
少年撫弄了撫弄小姑娘那枯黃稀疏的頭發,喃喃道:小坑鳥,你說,我真的有機會么?
鳶鳥像是那被一語驚醒的夢中人,然后這一語給他氣的夠嗆,想也不想地抬起羽翅便是一巴掌排在十一頭上,什么沒機會,我看機會就多得是,世間大道至理,天道總歸會留出一線生機來為眾生鋪路,或是以供攀爬行走,大道不絕,唯求己自救而已,釋家不是說過求佛先求己嗎?你可不能妄自菲薄,雖說是天命所不歸,甚至是遭受萬人唾棄的天棄之子...但那又怎么樣呢?人不自救天難救,這般道理你不會不懂吧?
此時此刻的鳶鳥像極了那喋喋不休,育人養才的教書先生,甚至所教得還是地方的那些蒙學孩童,叫他頗有種苦口婆心,努力勸說之感,混小子,本鳶先把丑話說在前頭,你要是自我放棄,散了胸中那一口氣,別說天道不容,要叫你死,就算是我和老頭子,也一定不會留你繼續存活于世,本鳶不是在威脅你,而是實打實地在說事實道理,這么多年的憋屈生活,相信你不用本鳶如何提點,就能明白這中間的個中道理,沒了價值,就沒了繼續存活于世的必要。
再一個,你也唯有撐著你胸中那口氣,堅持住了,可能還需要付出比之常人多出無數倍的努力來,說不定你還真的需要上刀山和下火海,將那些尋常凡俗無法想象,不可企及的苦難當做是你的家常便飯,熟悉之,再克服之,唯有如此你才有機會盡快破境,你才有機會幫助于阿彩小姑娘,不然如這般的前車之鑒,只會重蹈覆轍,絕不會有第二種可能。
十一默默向前走,腳步輕盈無聲卻也有種復雜紊亂的詭譎之感。
走著走著,在路過那些里面住滿了旱江城凡俗的馬棚時,不由側過頭瞧過去,然后簡單瞧上幾眼。
在路過了兩三個之后,十一便收回了視線,徹底選擇視而不見。
實在是這些觀水國凡俗,或者說是旱江城的乞丐們,幾乎同之前所遇見的那些甘愿為奴者,如出一轍。
十一最初的時候,是很想再多做上一回善財童子,只不過人力尚有窮盡時,他最終也只能算是有心無力,但走著走著,瞧見的多了,十一也就麻木了。
再往后,在瞧見那些為了活下去而無所不用其極的破爛事,越來越多,十一也就越來越心灰意冷。
最終。
在距離城中心不遠,此處正好是個極大的一處圓形廣場,上面破天荒的鋪筑了些看起來還算整齊,但也不過是經過粗略打磨的青石板地面,地面之上,許多地方都淤積了些沙子。
這里算是不大的旱江城唯一一處還算寬敞的地方,往四周瞧去,觀水國就好似是個有棱有角,但大體上仍是一個圓形的小城。
城主府和尋常凡俗所居住的民居,分門別類,各安一隅。
這廣場似乎是旱江城所有凡俗居民們時常的祈福或是祈禱的集會之地,地面之上那些沙土淤積之地,還有些尚未被沙土所覆蓋完全,淺淺的兩個緊挨在一起的長方形小沙坑。
那是人跪下時所留下的痕跡。
十一站在這片廣場的中心,仰起頭,瞧著天上那輪如鉤的皓白明月,喃喃念叨了句,是不是真如儒家那被所有儒教書生共同摒棄之,奉為異端的儒家圣人,所言的那句,人性本惡?為偏要如此而行呢?
鳶鳥搖了搖頭,轉頭瞥了一眼站在廣場之外的那些蠢蠢欲動,想要一擁而上來討要吃食卻又不敢的乞丐凡俗們,然后喃喃道:是也不是。這般推論實際上你根本找不出對錯,說不出個是好是壞。人也是世間靈物之一,至多便是為了生存下去,有些手段不擇罷了。惡不惡的,我說不清,怎么你還想拎清了?別大言不慚了。
怎么可能呢?我哪有那本事。十一搖了搖頭,不愿再在這件事上多說。
石汕跟在他們身后,一路上的所見所聞,一直都讓他有種心有余悸,驚魂未定之感,對于神仙老爺和自家師傅一路上的竊竊私語到底都說了個啥,無心關注。
鳶鳥一臉的就你那點小伎倆,還想騙過本鳶的模樣,讓十一有些哭笑不得。
但鳶鳥也沒直接拆穿于他,而是繼續道:你以為善財童子也是那么好當的?有了今日之行,我們再去觀水國都城,無異于是在自己的臉上貼上一心求死四個大字,然后等著被人殺而已。當然你要是一定想去,做你所謂的那些力所能及,本鳶也不攔著便是,只不過到了那時,可別怨本鳶不幫著你收尸,你自己找死,怨不得人。
十一臉上不由一黑,我像是那種臉上貼著一心求死四字的人嗎?
鳶鳥撇過頭去,還要咋像的?
......
心氣平地起龍卷,扶搖直上九萬里。
......
鳶鳥使勁拍了拍十一的頭,我們這趟行程,走得已經很慢了,你若是還想繞這繞那的,不去一心修行,向上爬,到時候最終虧得還是你自己,你知不知道?
十一點了點頭,我明白的。所以我們現在需要立即直奔長臨,破境在即,最好是瞧瞧那邊的人榜和地榜,看看是否能夠有幸沾沾榜上機緣,能不能也為自己謀上一份天地饋贈的氣運加身,對吧?
鳶鳥瞥了十一一眼,毫不留情地嗤笑道:所求機緣和氣運加身是不假,但那時同這座人世間那些真正的天才煉氣士所言的,說句不大好聽的話,你去練氣也終究不是你根本正途,甚至走到最后反而還會成為阻礙你大道的旁門左道,你之根本正途,還是在武道登頂這四字上,所講求的便是一個水磨工夫,循序漸進,將這座人世間所有的天地饋贈和機緣,都原原本本的打回去!你可知道為什么?
這還是十一頭一次瞧見鳶鳥如此模樣。
意氣風發。
十一沒來由得便有些心頭震動,暗自震撼之感。
這般感覺,無異于是發現了大道在腳下,并且并非是那若隱若現和云遮霧繞之感,而是有了清晰至極的脈絡,知道該怎么走。
在這一瞬,十一也像是那被點醒的夢中人般,胸中心氣扶搖直上九萬里!
他昂首,清嗓洪聲,因為人之施舍和天之施舍,皆是施舍!而我自己,就是那蒼天在上!何須天地施舍之?
十一周身憑空泛起一陣小旋風,平地起龍卷,只不過這龍卷最終只拔高到了一人高許,便漸漸消散殆盡了去。
鳶鳥目瞪口呆。
緊接著他神情古怪,喃喃道:這番話要是叫那人天命所歸的天才煉氣士們講,只怕此時就要引動萬里可見的天地異象了。
十一這次倒是沒有多少氣惱和猶覺不公,他咧嘴一笑,開心地如同得糖稚童,那我可管不著,我只做好我自己的。
鳶鳥想了想,沒忍住還是打擊道:本鳶先把丑話給你說在前頭,別將自己的期望定太高了,小心一朝摔下來,粉身碎骨,本鳶可不給你一點一點的拼湊打掃,到時候四散荒野,被路過尋食吃的妖獸給叼走了,只能算你活該。
十一瞧了瞧自己懷中,因為太過疲累已經熟睡過去的小姑娘,忽然咧嘴一笑,點頭道:放心吧,早在出生的時候,我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