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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是心腸寸斷時,有心開天無力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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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無論是否有法寶轟天,江河斷流,鮮血若泉涌,皆是無妄之災。
位置不達,皆是掙扎不可前的螻蟻之屬。
而此時在斷界山上,向上步伐本就艱難至極的少年,終于是如之前在九曲黃泉中那般,在距離山巔不過只有數十丈距離之處,停下了腳步。
不是他不愿繼續向上前行,而是他再也無法繼續向上。
因為此時少年自己也一樣如當初一般,到了這里之后,哪怕仍舊有著意識的微弱支撐,哪怕胸中仍是有一口已是氣若游絲的氣在勉強支撐,可那一絲氣,已經不足以再支撐著少年繼續向上。
哪怕他心里邊閃動過一千個,一萬個想要繼續向上的微弱嘶吼,可身體到底是不能被意志所代替。
那所謂的追逐朝陽之時,酣暢奔騰萬里而過,卻又倒在黎明之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想來便是如此道理。
到底是人力終有窮盡時。
至于為何他沒有直接帶著懷中少女一頭栽落山崖,不過是身形肉體記憶住了這種踩踏山腰的所用力氣。
并將這股力氣,化為了身形移動間的尋常常態,這才能勉強硬撐著他的身體,不墜落。
身下血云翻涌,滾滾而來,又滾滾而去。
懸于天際兩邊的血陽和如鉤血月,也紋絲未動,仍舊是在天際兩邊,遙遙相對,二者對于少年這番凄慘模樣,沒有再如之前在九曲黃泉中,被他這股子執著的韌性所打動,或者說少年在這里的地位之高,到底是沒了在九曲黃泉中那么重要,自然血陽和血月沒有一齊涌來,幫助他恢復身軀。
如今山巔之下,云端之上所剩,便只有他自己,一人而已。
在他懷中,那只黑羽紅眸,尤為擅長絮絮叨叨的小鳶鳥,此刻竟是一副驚慌失措,方寸大亂的模樣。
只見它正不停地揮動著漆黑羽翅,拍打著少年那早已是血肉模糊,甚至顴骨畢現的臉頰,鳥喙之中,哀鳴不休,一遍又一遍地慌張叫喊著少年的名字,甚至幾次鳶鳥都想要施展自己的神通,為他續命而去。
但幾次都又選擇了放棄。
原因無他,便是救也不過是晚死些時間而已。
在鳶鳥的猩紅鳥眸之中,少年就只是眼睜睜地睜著眼,眼睜睜地瞧著那分明就是近在咫尺的山之巔,可就是沒有半點反應。
沒有半點身形欲再向上挪動哪怕半分的模樣。
若是不瞧他那微弱至極的胸膛起伏,那此時的他一定已經與死去無二。
可即便如此,也依舊若死去模樣,再沒了五識感官而存。
少年雖然再也張不開嘴巴,說不出話,便是連意識思想,也都要花上好大一番力氣和時間才可以。
可在其心中,哪怕是聲音微弱至極,如聽蚊音,卻仍是在竭盡全力地嘶吼著阿彩的名,他要喚醒她,然后可能說不出太多想說的話,可至少也要告訴阿彩,擁有著無上金丹的山頂,就要到了。
斷界山下。
付南死死握緊雙手,雙眼死死盯著云端某處,或者說是云端之上的斷界山某處,他眼眶幾乎瞪出了血來。
他緊咬著牙關,一眼不發,但從其微微顫抖的身形能夠瞧得出,此時的付南明顯已是處在了暴走的邊緣上。
而在距離山腳數里之外,那數十位修士齊齊而立之地。
數十位修士幾乎皆是臉色茫然一片。
畢竟他們可沒有付南那種窺伺天機的莫大神通,猩紅云端之上到底發生了如何,自然是并不知曉。
但心思敏銳的花谷呂元霜,還是從付南的情緒微妙變化上,知曉云端之上,應該并非是如何很好的局面。
呂元霜死死咬著銀牙,同付南一樣,差點都要將牙齒咬出血來。
有好幾次,玟姨都突然出現在了她身邊,伸手死死按住她的肩,輕聲勸她,無用之舉。
但呂元霜到底是心頭滴血如流,同時也憤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玟姨之所以會直接出現在她身邊,將她按在原地,并簡單勸說她。
自是因為她有好幾次都欲要直接沖過去,沖到斷界山下,同那小十一一般,不管不顧地攀上一下斷界山。
事實上。
呂元霜的目的很明確,彩薔薇是未來花谷重振風光的關鍵和希望,對于花谷來說,無異于是她生,則花谷興,她亡,則花谷衰的復雜關系。
對于一向以花谷興盛榮辱為己任的呂元霜而言,所選擇,自然皆是對花谷長遠的利益來考慮。
只是想得越多,也難免會有燈下黑的時候。
也便是那若人之常情般的道理。
有心開天無力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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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天機遮蔽天機,唯情明悟天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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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彩那已是恢復了尋常平靜的純凈心湖天地間。
深入細微之下,只見整座心湖天地間,那些由天邊而起的漫天翠綠之色,來得極快,去得也快。
在那些漫天翠綠色的光點消散殆盡之后,原本已是油盡燈枯,漸漸消散,幾欲消散殆盡的阿彩,此刻已是成了靈魂凝實,完好如初的靈魂模樣。
三魂七魄,盡皆歸位,再無任何一魂一魄游蕩于外界世間。
甚至在被那鋪天蓋地而來,若又若艷陽天冰雪極速消融般消散的綠色光點修復過后,其靈魂比之之前還要凝實極多,隱隱地還有了一絲只有天境修士才會有的金紋神性。
算得上是好的不能再好了。
在這之后。
阿彩顧不得胸中抒發些喜悅之意,只見她慌忙站起身來,慌張至極地向四周瞧去。
天上地下,左邊右邊。
視線所及,目中不落。
她想要尋著自家公子之前在自己的心湖天地中,響起的那道聲音而去,她想要去找找看,去尋尋看,是不是公子在自己的心湖天地間,在某個毫不起眼的角落中,正遠遠地,靜靜地瞧著她。
她甚至還在想著,是不是公子從未離開過,一直都游離于她周身之處,在暗中守護著她。
可惜,沒有。
最終。
她任何自家公子的影子都沒有尋到,便是連其存在過的痕跡,也都是干干凈凈,絲毫沒有的模樣。
在她的心湖世界中,除去比之前更加純粹的白茫茫一片,心湖之水愈加靜若止水之外,再無他物。
阿彩忽然想起,在她當時的彌留之際,身邊好似出現了已經亡故許久的阿姐,她還同阿姐講,講在阿姐不在了之后,自己沒有繼續茍延殘喘,甚至沒有立即追隨阿姐而去,離開人世間。
在阿彩想來,或許當真是生生世世的生死相依,讓她和公子之間,哪怕這一世并未相認,可心里邊的本能之舉,仍是讓兩人在最為關鍵,就在差一點便要失之交臂,遺憾終生之時,尋到了彼此。
也或許,這便是那傳說中的冥冥之中,自有定數之言。
但她此時再想起,再尋找阿姐時,卻一樣是同自家公子般,曇花一現,隨之消散的無影無蹤。
最后的最后。
阿彩跌坐在自己的心湖之上,茫然失措,就像是才歸位的魂魄,立馬又丟了去。
她想喊,喊些不公和一些罵天道命運之流的喪氣話。
奈何,張嘴無聲。
她魂中執念,已經高到再沒了分心精力來支撐她再去想這些題外事了。
驚恐之下,她也想盡著法子去溝通前世自己,或是攪亂心湖之水,或是在心湖天地之中四處飛竄,希望可以引起前世自己的注意。
可兩人之間原本那些緊密無雙的聯系,此刻便是好似被切斷了般,徹底分為了天地兩方。
而兩個靈魂,天各一方,青紅不接。
所以此時的她便是好似被什么規則給困在了自己的心湖世界中一般,當真是那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凄涼境地。
便是她還未來得及開心,開心于公子果然在最后一刻,終于是出現在了她面前。
可轉眼間,她便陷入到了巨大的惶恐之中。
她在心湖之上,那已是完好無缺的魂魄終于安耐不住心中煎熬,開始起身踱步來去,兜兜轉轉,可不管她怎么行走,哪怕是強闖硬沖,一樣不可得。
公子不在,或者說她與公子的聯系,似乎被什么東西或者規則一般的東西,給硬生生地切斷了去。
就在此時。
在她身邊,忽然間憑空出現了一個華發,華眉,華須,一襲白衣飄飄,滿面紅光,瞧著很有一番仙風道骨模樣的老人。
老者盤膝且懸空而坐,就在她身邊。
正慈眉善目的瞧著她。
阿彩詫異地歪頭瞧著老人。
她從未見過如此和善的老人,竟是能讓她單單是瞧著,便能使得她心中生出一種心安和溫暖之意,便很像是一種長輩對于晚輩,那些很像是無微不至般的關懷模樣,而她作為晚輩,自然而然地,油然而生的至深感觸。
極為玄妙。
甚至在阿彩心坎里,這種感覺竟然讓她下意識產生了一種依賴感。
可她自己卻無論如何都不自覺,除了一種讓她心安理得之感之外,再無他物。
就像是,天經地義,道法自然。
阿彩忽然便覺得了恐懼。
因為當初,她和自家公子初到紫竹林時,那位扮作邱楚子,自稱是一位叫做文萊仙師的朋友,受其委托,帶著他們在紫竹林中生存之人,便是給她這種感覺。
那時候的她,心中甚至還生出了極多依戀之感。
但一日還未過完,那人竟是就將公子的長生橋給打斷,然后揚長而去。
再之后,等到真正的邱楚子出現后,還是在公子告知下,她才明白,到底何為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道理。
那人便是周天。
是為了印證自身道心,破境而去。
是去殺他們的。
彩薔薇并不知曉這位老人是怎么出現在她的心湖世界之中的,按道理來說自己的前世靈魂,靈魂如此強大,不該有如此漏洞才是。
至于主動讓這位老者進來,更加是無稽之談。
自己的心湖世界,如何可以讓一個外人隨隨便便的闖入之?
哪怕這位外人之屬單單是瞧著便有種讓人下意識心生親近之意。
那么剩下的真實原因,想來也便是呼之欲出的境地。
這位老者一樣是同那位不周山周天一般,是屬于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不速之客。
而且修為之高至少也是位邱楚子那般的半圣之屬。
曾經她同自己前世靈魂閑聊之中,也大概知曉些關于修煉和魂魄之間的事端。
對于強行闖入其他修士心湖天地,但又不傷及其分毫,那二者中間的修為差距之大,包括施法者修為之高,幾欲高出天外。
皆不是現在的她們所能抗衡。
簡而言之,但論修為而言,能做到如此能力者,至少也是位只身跨天境的天境煉氣士。
甚至若是那種天境初期或者中期的半吊子天境煉氣士,還需要對于神魂魂魄有著極深鉆研,研習才可得。
要求之高之苛刻,幾欲讓人望文生畏。
而在現在如此情況,須知彩薔薇的前世靈魂,天生便是那生而知之,加之前世本就擅長研習于靈魂之流,對于魂魄之事,自是知之甚多,更擅攻防。
如此。
若是想要在不破壞彩薔薇心境根本的情況下,就能直接闖入之,那么這位仙風道骨的老人,修為至少也是位半圣之屬。
甚至更高。
只是阿彩心中不敢再往深去想。
實屬太過駭人聽聞了些。
故而此時的阿彩心中沒來由地一慌,有心以蠻力將這仙風道骨的老人驅逐出自己的心湖天地,奈何實力不可得。
現在的她無異于是手無縛雞之力孱弱書生。
無奈之下,她只得靜觀其變。
仙風道骨的老人,瞧著阿彩如此模樣微微一笑,笑容若有春風拂過,明明并不大的眼中,看似也很是渾濁,可不知為何,在阿彩看來,就是這么一雙渾濁眼眸,卻已是將她內心所想,瞧了個通透。
于是阿彩便愈加緊張,暗自戒備,小心應對。
不用緊張。老人擺了擺手,又拍了拍自己身旁虛空,寓意似是想要阿彩坐于他身邊,但見阿彩那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樣,倒也并未強求,想來也是知曉他如此突然出現,并不妥當。
仙風道骨的老人收回手,對于阿彩的一些無禮之處,并未以長輩身份,發些惱怒之意,而是笑呵呵地伸手捋了捋頜下白須,頗有種長輩在同晚輩傳道受業解惑時的怡然自得之意,小家伙,無需害怕,老夫雖是不請自來,但是并無惡意,這一點,你大可放心,無需擺出一副我欲吃人的戒備架勢,不行了,不行了,老嘍老嘍,幾多歲月流轉都記不清了,如今也是一把即將入土為安的老骨頭了,哪里有你們這些年輕人能折騰。
仙風道骨的老人慈眉善目,笑意盎然。
阿彩不為所動。
所擺出的模樣,便是那任你花言巧語,哪怕好言相勸,可這些糖衣炮彈我該扔該拒,一樣不會含糊。
仙風道骨的老人言辭忽然間正色起來,想來也并非執意來此浪費時間,來此方天地,欲攀爬此山,所為所圖,無非就是那斷界山頂的無上金丹,嗯,算是世間少有的護道寶貝,有了它,日后再攀大道山巔,再鉆研學習那些世間道理,哪怕再深些的,自然是無異于事半功倍,若是我再早上個幾千年,那時候大妖族要是已經戰敗投降,簽了如今這些契約之流,說不得我也會如同你現在這般,去拼上一回性命,看看自己到底算不算那被冥冥之中的天意選中之人。
仙風道骨的老人不勝唏噓,可惜了,可惜了啊。
幽幽長嘆,追憶緬懷。
或許世間大多數的老人都會有如此容易觸景生情之意。
阿彩仍是不為所動。
就好像你說你的故事,可以,但我聽不聽得進,那就要兩說。
你講你的道理,我做我的事,互不干擾,也不相違。
況且她現在心思雖繁多,可卻是一樣都不在此。
老人雙手置于雙膝之上,一副勸人解執,懸崖勒馬的惋惜模樣,想必你也知曉,現在無上金丹就要是你的囊中之物,一朝生死煎熬后,終于是朝陽落下,回贈莫大機緣時,難道不該是為了自己終于努力得來的勝利果實,而做些蕩氣長存的暢快心意?你如此又執念于何?
到得這里。
此言過后,一直站在老人對面,如立立錐之地的阿彩先是一愣,但緊接著她第一反應卻是公子教導自己的那些若見長輩的言行禮數,無論任何時候,哪怕就要生死相向,那也并無沖突之意。
該有的禮數自當要有,可若是禮數之后,便是兵戎相見,生死相向,一樣不必留有情面,哪怕是對方求饒不休,甚至動輒以身份或是世間道理來強壓于人,一樣無需理會。
道理,從來都是如此。
對于如這仙風道骨老人這般,已是兵戎相見,生死相向的敵人之屬,敬些禮數到底已經是仁至義盡之舉。
所以此刻,哪怕阿彩明明知曉此位老人來者不善,甚至還對她說了如此之多的肺腑廢言,但阿彩仍是覺得,在下逐客令之前,禮數仍是不可失了。
不然若是被公子知道了,那一直在意于禮數的公子得有多失望?
只是還未等阿彩施禮,然后相問緣由之流,這位憑空出現,一身氣質頗有種仙風道骨之意的老人便先一步一拍頭,似是有什么忘記了的重要事,突然想起來般,突然笑道:你瞧,你瞧,這人啊,一旦上了些年歲,腦袋就確實是轉的慢了些,到底是不如你們年輕人,來此拜訪于人,哪有不先自報名號的?對吧?
阿彩不言不語。
老人仍舊是那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樣,此刻他微微正身,神情突然肅穆,對于這種自報名號之事,尤其他還是此方天地,執掌那一甲子歲月的圣人之屬,便更加不能墮了自身威嚴氣勢不是?
待得一切姿態準備妥當,他這才緩緩開口道:老夫姓周,來自不周山。
姓周,來自不周山。
實際上這兩句話可以說明很多問題,比如很多表象都是同一種的問題。
再退上一步而言,這位來自不周山的周姓老人,其修為實力之高,世間修士少有比肩,甚至那些早已是站在天極境的仙之巔的修士之屬,都不一定能夠與之相提并論。
若以人世間中山上仙人地位來講,其地位之高,便是如同此座斷界山,高出天外。
便是傳聞當中的圣人之屬。
只是可惜,老人哪怕說的天花亂墜,錦繡繁華,可最終,到底還是若那雞同鴨講。
一雙看青山皆嫵媚的極美媚眼只能說是拋給了小瞎子看,風情不解。
所以。
阿彩不懂不明白。
當然,她也并不想明白,于她而言,這些頭頭道道,到底還是太過于高了些,到底是哪種瞧不見,摸不著的外事之屬。
事實上,老人這簡簡單單的兩句話,姓周和來自不周山。
若是放在外界人世間,不管是山下江湖,還是群山之上的神仙中間,皆是無異于在平靜無波的水面之上砸下了一座高約萬丈的莫大山岳,然后無論是山上還是山下任何勢力,皆是會掀出一副若于海水倒灌,天地風云突變色的奇異景象。
最終定然是那萬眾傾倒,驟然跪服的駭然情形。
但此時的阿彩卻是微微躬身,先是向這仙風道骨的老者施了個萬福,然后恭恭敬敬地問了個答非所問的問題,周前輩,晚輩失禮,斗膽相問,晚輩公子現在如何?可讓晚輩與公子相見?
這下輪到仙風道骨的老人微微一愣,極其詫異問道:小家伙,你不認識我?
阿彩強忍著心中不安和怒意燃燒,仍是耐著性子施禮道:前輩恕罪,晚輩見之知之甚少,并不知曉前輩名號分量之重,還望前輩莫怪,晚輩斗膽相問于公子如何,還請前輩慷慨告知。
仙風道骨的老人這下愣神更甚。
在阿彩心中,公子二字,早已是一遍又一遍地出現,然后刻畫在心房之上,又一遍又一遍地放大無數,進而填滿心房上下里外。
在容不下其他。
至于什么無上金丹之流,對于此刻的她而言,一定都是要先放上一放的小事。
所謂天大地大,公子最大,便是如此道理。
老人愣神且沉吟片刻,面色如常,實則心中早已是心念九轉,所思之多,萬事之盛。
便是如同適才在天外天之上,與那大妖族圣人手談,老人每走一步都要思量甚多,每一步棋子真意,甚至能向后推演近百步,才會顯現出作用。
深謀遠慮,不外如是。
在老人的心思之中,最是詫異之處,便是阿彩為何會有如此作態,畢竟世間煉氣士,甚至包括純粹武夫,對于修為增長,修道至深,幾乎都有著近乎瘋狂的執著,任誰在面對著如此莫大機緣之時,還能選擇視而不見。
便是不言那些心性,定力尚還差之極多的尋常四境修士,便是連他這位圣人之屬,若是此刻被重新打回四境修為,重新修煉,他捫心自問,自認做不到對于天地大道如此慷慨饋贈視而不見。
但最終他卻是仍是選擇告之,你家公子,此刻安然無恙。
至于是真是假,不足為外人道也。
此話一出,阿彩沒來由地便覺有種撕心撕肺之痛。
不該是這樣的。
相較于老人那些真誠至極的言論,阿彩更加相信自己與公子之間,那些冥冥之中的感應。
但阿彩表面上仍是表露出了一副恍然了然,然后長松口氣的模樣。
老人見機會已成,順勢言之,至于你為何會同你的前世靈魂斷了聯系,包括你此時為何如同被囚禁于自己的心湖天地之中,則皆是因為你的前世靈魂正在接受無上金蓮的天意大道道則感悟和傳授,心神皆寧,沉浸其中,不可受外力所擾,自然無法同你相交交流。
阿彩心焦如焚,卻又只能面色如常。
哪怕她在暗中嘗試無數,可每一次她所施展而出的那些推力,在接觸到這位老人之時,都若那石沉大海般,毫無風浪動靜可言。
倒是仙風道骨的老人呵呵一笑,伸手捋了捋那頜下的銀白長須,面色紅潤,打趣道:連一刻都等不得?若是因此前功盡棄,無上金丹半途而廢,莫要說你的公子,到時候便是你自己,難道就不會后悔?
阿彩微微搖了搖頭,再躬身,語氣堅定,公子無音,晚輩心切,無心言其他,還望前輩恕罪,相告知。
仙風道骨的老人長長一嘆,又說了一句當初他還在天外天的云端之上所言,何以至此啊。
在這之后只見原本懸空坐在半空中的華發老人,此時竟是將虛空之上,當做了平整地面,只在半空之中,便緩緩站起身來,然后便像是走了幾階樓梯一般,又緩緩向下而來,一步一步地走到靈魂光亮或明或暗不定的彩薔薇身邊,與她并排而立。
且看便是。
隨即便在他手中憑空出現一柄一樣是白柄白須的出塵拂塵。
老人手執拂塵微微揚手,在二人面前的虛空之處,輕輕一劃,劃出一個長短不一的橢圓之形。
老人那輕描淡寫的模樣,比之之前那位真身為大妖族的皇親貴胄,蛟龍之屬,但所修道途卻是釋家因果旁道的光頭小童在隱靈之地那一劃,不知飄逸瀟灑了幾多。
二者之差,天差地別。
也難怪之前彩薔薇在進入此方無上金丹小洞天之前,在入口之處,會回頭言那雕蟲小技四字。
再說此時。
在老人這看似隨意的一劃之后,緊接著便在阿彩面前,憑空出現了一片差不多有著半人高,品相透明的水紋鏡面。
可透過水紋鏡面,所成像卻是并非再是那阿彩心中心湖天地的模樣,反而是一副足以堪稱壯麗之至的山巔之景。
斷界山,山巔之上。
此地一眼望去,是一片好似被哪位大劍仙給一劍平平削出的壯觀景象。
整片山巔之上,處處平整之至,方圓大概有著數里之遠,瞧著山巔頂空,無風無云,無月無陽,只有一些堪稱是星羅棋布模樣的星辰聚集夜空。
而在山巔平臺正中間,則正有這一朵足足有兩人高大的巨大潔白蓮花,無根,就這么懸空漂浮在半空之中,緩緩旋轉。
自身所散發白色光輝無數,將周圍數丈方圓,盡皆點亮成一抹白色的光亮之景。
漂亮至極。
而在那朵潔白蓮花之下,則正有一個身上彩色衣物破破爛爛,盡皆碎裂成為布條之樣,但其周身氣勢,包括臉上氣色,卻是紅潤靈動至極,顯是好得不能再好的小姑娘正在盤膝而坐,在其周身則有著白綠相間的道道霧氣從潔白蓮花上飄出,先是縈繞在她周身,最后緩緩飄入其身體之內。
小姑娘那所表露出來的修為,包括周身氣勢之盛,隨著白蓮道韻散發愈多,入體越多,自是節節攀升,較其速度之快,直是勢如破竹。
幾乎只在片刻之間,便突破凡俗之身,跨入了煉氣士第一境的修道坦途。
如此情形,當真不可謂不駭人聽聞。
原因無他,便是因為哪怕再天才之輩,在這個階段也要講求慢速停頓,同外界天地之間,溝通天地,此間過程一定要越慢越好,時間越久越好,待得感覺周身之處靈氣充盈,再無靈氣氣機匯聚而來,方才可以感悟氣機距離身中竅穴最近所在,并且引導入體,使之在自己周身經脈竅穴之中如龍游龍道,如魚得水,盡皆游曳而過,然后才可收為幾用。
在這個過程中,世間大部分凡俗之人,都會經歷到一處過度時期,便是那氣機在自身經脈竅穴之中按照周天運行,流轉不休之時,大都會幫助身體去除雜質,再進而拓寬經脈,使之從一個凡俗之人,變為可接受靈氣吐納的修道體質。
在這里修道天賦高低之分,便極為明顯地顯現而出,天賦高絕者,其身體雜質極少,經脈竅穴極寬,易于氣機在其周身經脈竅穴游走流轉,如此自然無需浪費更多氣機在去除身體雜質之上,只需保證氣機流轉暢通無阻,且盡量經過更多氣府竅穴便是。
所以在這一階段,這種被譽為是天才之屬的修士,所花時間自然少之又少,而且自身經脈拓寬程度,要比尋常修士寬且堅韌出極多,對于日后修為精進,所攀山峰高度,裨益之大,無可估量。
反之則反然。
修道天賦低者,所花時間越久不說,無論是身體雜質積垢極多,還是經脈竅穴的寬度和堅韌程度,皆是大大不如前者,自然日后修煉成就,便要低上極多,極有可能便是地境中期,甚至連地境,都未必可破。
如此。
此間煉氣士修道之途行之緩慢,一步一坎不說,修煉之途,越是走到后面,走到那所謂歲月不堪數的境地之上時,換言之便是越到修為高絕處,那當初其在修道之初,感悟氣機之時所遺留下的問題便越是會被明顯放大之。
甚至大到連修修補補,都不可得。
像如一位天境大煉氣士的周身經脈之中,一處毫不起眼,甚至在一般人而言都算不上是負累的瑕疵,若是放大來看,無異于在人世間捅破一個大如數丈的巨大窟窿。
到得那時,可能便是連縫縫補補的修補之屬,都不可得。
也因此世間行世的煉氣士們,大都是些修道未成,或是行在山路泥濘之中的不成器之輩。
至于原因便是如此,大多數的修煉略有所成的大能煉氣士,大都會選擇尋一處山靈水秀的靈氣充沛之地,龜縮一地,潛心修煉。
在干什么?
無非便是在一點一點以水磨工夫,去除自己當初修道之初所以留下的莫大漏洞。
所謂修道之途,有人瞧得見山頂風光,能夠一路奔行而過,雖少了路過之處的絕大風景,但卻有著山中最高的絕好風光相迎。
而一樣有人窮極一生,也不過走走停停,瞧瞧山下泥潭,山澗沿途風景如何,至于山有多高,山高之上,陽有多大,天有多寬,終身不可知。
所謂得失之間,自是這般玄妙至極。
至于那些人之失意之屬,大不過是心境轉換之下,與其自身,無可匹配罷了。
便是所謂人之常情,一樣如此。
再說回鏡面之象。
畫面之中的小姑娘,往她肩膀上瞧去,便會發現,原本那只喋喋不休的黑羽紅眸的鳶鳥,此時卻已不在她肩上。
整片山巔平頂的中心之處,至少方圓數百丈之內,只有小姑娘自己和那一朵無根白蓮而已。
仙風道骨的老人似是知曉阿彩在想些如何,又是隨手一劃,鏡面之中的畫面便驟然隨之一轉。
在山巔平頂的邊緣地。
差不多距離畫面之中,小姑娘近兩里之遙,正有一位身上衣著同她一般,皆是破破爛爛,可其周身氣勢和那穩若磐石般的沉穩模樣與之小姑娘極為相似的少年,正提著一柄三尺銹劍靜靜矗立,面帶笑容地瞧著山巔平頂中心處,嘴唇微動。
這一刻阿彩幾乎是下意識喊出了一聲,公子!
雙手捂著嘴巴,只一瞬,便泣不成聲。
在提劍少年的肩頭,那只黑羽紅眸的鳶鳥一樣是靜靜矗立,偶爾還會同提劍說上幾句話,但只瞧其形,未聞其音。
瞧著這一人一鳥說話的方式和模樣,很像是提劍少年在問,鳶鳥在答,而阿彩在瞧見鳶鳥那惜字如金的模樣時,當真是目瞪口呆。
那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時常都是一副喋喋不休,絮絮叨叨話癆模樣的鳶鳥,什么時候這么高冷了?
阿彩的目中表現,尤其是在瞧見那只鳶鳥之后的變化,雖很是微妙隱晦,但落在老人眼中,仍是一副無所遁形的模樣。
老人將手中拂塵輕輕一抖,拂塵便又憑空消失不見。
隨后他又從自己腰間,摘下一枚桃形腰佩,捧在手心。
老人眼中雖有詫異,自然是在詫異阿彩為何會同那只身世有著天大秘密的鳶鳥有所牽連。
當然更多還是些對于那些雕蟲小技的嗤之以鼻,只聽他喃喃念叨:老家伙,那這種小伎倆來誆老夫,未免太過兒戲了些吧?
奇怪的是,老人明明是在自言自語,可在他腦中,此刻竟是忽然響起之前在天外天之上,那個比之他蒼老極多的聲音來,何來誆之意?
那蒼老極多的老者聲音,這一次顯然是情緒不錯,便是連說話都帶上了一絲玩昧,周老兒,認輸不認輸?
老人呵呵一笑,何輸之有?
蒼老極多的老者聲音呵呵一笑,漸漸隱去。
便是若那一切自有掌控般的笑而不語。
仙風道骨的老人單手捧著那枚桃形腰佩,置于阿彩面前,可愿做老夫弟子?
老人收徒,若是放在外界人世間,定然會掀起軒然大波,只怕世間九成之多的天才修士都會為此擠破了腦袋,想要在老人面前多展現自己一分,只盼著老人能夠多看,哪怕就只有一眼,都是好的。
可此時阿彩卻是連瞧都未瞧那枚有著極大真意的桃形腰佩,雙眼只直直盯著鏡面之中,那位手中提著三尺銹劍的少年。
目不轉睛。
想來便是對于老人的話,也都沒有聽進去,或者說壓根就沒有要聽的意味。
老人不惱。
雖說這還是老人第一次收徒被拒,而且還拒絕的如此徹底干脆,但他卻是神色自若,便是好似一件無足輕重之事般。
只見此時他緩緩收回手中那枚桃形腰佩,重新掛于腰間,然后笑容依舊地緩緩開口道:如何?現在可知老夫并未欺騙于你吧?可要知曉輕重,你現在若是強行奪回身體的控制權力,那么你和你的前世靈魂,都將一起灰飛煙滅,到時候你說你那公子,會不會為你的一意孤行而傷心難過?甚至說不好一個想不開,就這么直接追隨你而去了,你想想看,他費勁千辛萬苦,歷盡生死才好不容易將你送到至此,結果一招不甚,滿盤皆輸...
仙風道骨的老人說到這,不再繼續說下去。
他知道話已至此,已經夠了,所剩下也不過是讓他旁邊這位小姑娘自行理解消化罷了。
倒也沒什么可難的,大不過是一些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瑣事而已。
粗略相通便可,算不得有多重要。
但就在此時。
原本已是表出胸有成竹,所做謀劃布置天衣無縫之樣的仙風道骨老人,突然就愣住了,目露出一絲震驚和更多不解。
很難想象,如他這般,已是跨足仙之巔,是那人間至圣的圣人層次之人,竟也會有突然不解之事。
若是如此,那此事該當如何?
再說回彩薔薇。
只見那本還露出了然和恍然之意,甚至臉上還露出了溫柔光暈的小姑娘。
在這一刻,猛然間面色大變。
原來此刻的鏡面畫面之中,那周身氣勢穩若山岳,劍氣如虹的少年,從其面帶微笑的眼眸之中,自始至終,阿彩都未瞧見原來他們還朝夕生活在一起的溫柔之意。
彩薔薇會相信時間改變人心,但她不相信她和公子之間的感情會隨著時間吹過而褪色。
然后彩薔薇猛然轉過頭,對這本還怡然自得的老人橫眉倒豎。
殺氣倒也沒有,但生氣是真生氣。
究其原因,還不是因為打不過?
不然對于敢拿公子來欺騙于她的這種事,彩薔薇定然早就一道綾羅斬去,直接殺了。
哪里還會廢話如此之多的?
可即便是心猶有些許理智,但那一腔蓬勃怒意卻是再也壓抑不住,直接爆發開來,然后將自己和那老人盡皆包裹,欲要將那老人灼燒成灰燼。
緊接著。
小姑娘想也不想地便直直向她旁邊這位慈眉善目,仙風道骨的老人撞去,哪怕是仍知不可得,也要再試試將這位不速之客撞出自己的心湖空間。
同時。
彩薔薇還猛地仰起頭,沖著此方心湖空間嬌聲大喊,你在干什么?快醒醒啊!快啊!快啊!公子,公子一定是有危險的,公子肯定是需要我們幫助,你到底在干什么?先去幫助公子啊!
聲音凄厲,直叫人聽之肝腸寸斷。
彩薔薇一下又一下地撞在老人身上,每多撞一下,老人那本還愈發凝實的身軀便多消散一分,多透明一分。
可此時的她卻已是顧不得宣布驚喜和收取勝利品之流,在她的心思之中,公子莫過于天。
許是心間有執念,所以所迸發出的力量便放大到極致。
只見那仙風道骨的老人整個人都還愣著神中,整個人就被這一下又一下的猛烈撞擊給撞的越來越透明,最終化為了漫天光點,消失不見。
但在他徹底消散之前,他倒是張了張嘴,一副還想說些什么的模樣,但最終,只有其形,未有其聲。
最終便是連那些四散而去的白色光點,也都漸漸衰弱消失,此方心湖天地間,似是從未出現過那位老人的存在痕跡。
而與此同時。
也就是在老人徹底消散殆盡的一刻。
驟然響起一聲凄厲地嘶吼之音,直接響徹了其整個心湖之間。
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