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界山上。
半山腰再靠上之處。
正處于此的彩薔薇早已是寸步難行的境地。
繼續趴在山腰上,不落下,也不過是她自己那一口氣猶吊著而已。
只見此時小姑娘全身上下,衣不遮體,血肉模糊,頭頂上的彩色花冠早就不知道失去了靈氣支撐后,跌落到了哪個山腳旮旯去。一雙本就柔弱至極的小手之上,此時竟是根根白骨畢現,那些原本在其手指之上的血肉和指甲,早已不知是從何時開始,完全被斷界山這些粗糙尖銳至極的黑石給磨沒了去。
不僅如此,更加讓人心碎的是,在她最是時常用于發力的那五個指尖處,明顯地骨頭都要比正常人短了些許。
不用猜,不用想,明顯被這些粗糙尖銳的石頭給硬生生磨沒了的。
慘絕人寰。
瞧她身上那凄慘至極的模樣,便是一位鐵石心腸之人來于此,也定是會心生惻隱,淚目橫生。
畢竟小姑娘,可還是個只有七八歲左右的孩子啊。
這要是多狠心的命運捉弄,才會讓這么大點地孩子,經受如此苦痛折磨?
在小姑娘肩膀上仍舊靜靜矗立的那只鳶鳥,早已是閉了鳥嘴,不再喋喋不休,而且鳥眸之中還正有兩道猩紅光芒射出,在半空中分裂化為數道極細細線,然后融入到那些最易傷及性命的傷患處。
源源不斷。
它是在為彩薔薇續命。
所以,此刻哪怕彩薔薇幾乎已是意識盡消,氣若游絲,力量盡失,便是連動一下都幾近成為了奢望,但她仍舊還活著。
萬幸也最是不幸。
還活著。
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在彩薔薇這里,分量之重,無異于一手將天拉至眼前,然后揉成一團。
早已是不知為小姑娘續命多久的鳶鳥那雙猩紅鳥眸中,此時已有了極為明顯的疲態。
此時的它,已不能再隨意施展那些眼觀山河,千里之外的莫大神通,不能再暗中像是有些惡趣味地偷偷瞧瞧小姑娘內心到底又多思念了那混小子幾分,甚至不能再隨意地回頭向下看去,看看是那混小子先一步上來,救下這可憐至極的小姑娘,還是那同樣有著極厚機緣的孫五行先爬上來,然后一腳將它和彩薔薇踹下山崖去。
最終彩薔薇徹徹底底地在斷界山腳下,身死道消,魂飛魄散,便是連尸骨血肉,都會被山腳下的那些正在休養生息的血肉地面,給吞噬了去。
實際上鳶鳥便是到得現在仍是在心中嘀嘀咕咕不休,說那混小子也不知道是在干嘛,竟然連這么乖巧,這么惹人憐愛,這么重要的小姑娘都可以棄之于不顧,然后自己在那永絡雷澤之中,竟然還在悠哉悠哉地磨煉自身的武道境意。
若不是在最后它實在是看不下去,向那混小子透露了些天機,只怕此時這混小子別說攀登斷界山了,便是連此方天地,都還沒進來呢。
鳶鳥自己在心中腹誹不休,嘀咕了半天,可嘀咕到最后,待得那些惱人的牢騷話,全都說盡后,還是在心底盼星星盼月亮般,在盼著小十一快些過來。
說到底,它仍是不愿眼睜睜地瞧著這么好的小姑娘,就這么憋屈的身死道消去。
不是死在登天大道上,不是死在同大妖族廝殺的戰場之上,而是死在這,死在這該死的登山之路上。
這得多讓人揪心啊?
當然還有另外一個極為重要的原因,那便是此刻只有小十一手中的那枚菩提老家伙所贈送的菩提果,才能夠救下這小妮子。
除此之外,在此方天地,別無他法。
鳶鳥甚至還惡趣味地想,在這之后,在這小姑娘真正成就了無上金丹之后,他一定要將這菩提果最大的秘密,也便是那可以增加壽命長達五載之久,其效用僅次于無根果的驚天秘密,告訴那混小子。
讓他好好嘗嘗當初他礙于羞赧,沒好意思同菩提那個老家伙多要一枚菩提果的后悔惡果。
甚至鳶鳥還在想著,當小十一知道這驚天噩耗后,滿臉呆滯,滿臉懊悔,直恨不得可以有神通,讓時光倒流回去當初的可笑模樣,到那時候鳶鳥一定會笑的前仰后合,然后好好挖苦一下他。
可鳶鳥思量來思量去,思量到最后,卻是差點就揚起自己的羽翼,然后給自己一巴掌。
便是如那付南之前在面對藥谷五人時,所念念不休那些話的一樣,以十一這種散財童子,爛好人的性子,要是會在這種事上可惜,尤其是這中間還隔著一個阿彩,這小子將這丫頭看得比命都重要,那真是無異于天上明陽打從西邊出來了。
根本不可能嘛。
說不定最后那混小子還會先瞪大了眼,然后不可思議的瞧著自己說,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會后悔呢?
這話要是讓菩桀和菩提那兩個老家伙聽見了,指不定又要笑出聲來了,然后指著它,先嘲諷挖苦上半天,再使勁看它笑話,所以了,最后吃癟不爽的,不還是它自己?
那它這到底是何苦來哉?
得嘞。
還是老老實實地為這小妮子續命吧。
畢竟這小姑娘現在可不能死,對于老家伙們的那場謀劃,一少年一少女,先不談現在有多重要重要的,畢竟修為還低,對于那些蘊藏著世間山巔之上的驚天秘密的謀劃之屬,到底是意義不大。
但對于那盤以著五座天下為棋盤的巨大棋局來講,兩個小不點又確實是少不了的棋子之一。
哪怕現在而言兩個小不點確實是那看似無關緊要的閑子,但誰也說不準在幾百手,幾千手之后,這兩個閑子,會不會真就成為那盤活全局,甚至還是那屠大龍的關鍵手?
這便是傳說中,被無數對弈高手奉為絕妙之棋的神仙手。
不過,天機不可泄露。
對于現在而言,一切都尚還為時過早。
所謂好事多磨,哪怕是神仙下棋,也是一樣的道理,只是相較于凡俗而言,神仙這個多字,可能就不是那區區幾年,或者幾十年的慘淡光景,而是動輒幾百年,甚至幾千年的莫大氣運之爭。
大道至理之爭。
玄妙著呢。
......
生來死往不及苦,薔薇花開彩云間。
......
此時在彩薔薇那純凈且平靜若鏡面的心湖之上。
那位已是幾近成為了干尸模樣,正環抱雙膝坐在心湖漣漪上的另外一個現世彩薔薇,仍舊在張著那張嘴唇已滿是干涸開裂裂痕的嘴,在氣若游絲地說些話。
說話聲音早已是低到微不可查,可能便是連她自己,都不一定能夠聽得明白自己到底是在說些啥。
但不可否認的是,此時這小姑娘依然是三句話離不開公子二字,所言最多,仍是對于自家公子的那些想念,以及歉疚。
歉疚她現在已是處于彌留之際,可能便是下一刻,就會直接身死道消了去,然后從此之后,世間再無彩薔薇這么個讓公子保受擔心的小姑娘。
歉疚她可能再也無法幫助公子去完成公子心中所期,再也無法幫助公子去報那些惱人的滅族之仇。
若非此時她仍是有那一口氣,那一股子想要再見到自家公子一面的執念所支撐,只怕她早早便身死道消了去。
突然間。
這個時候,在彩薔薇的心湖之上,雙手環膝的彩薔薇身邊,憑空出現了一個年歲和她一般大小,身形枯瘦如柴,頭發也都枯黃稀疏,身上衣服破破爛爛,還有不少地方,縫了不少的補丁,但面容卻是模糊不堪,瞧不出其仔細樣貌的小姑娘。
小姑娘在出現之后,大大方方地直接坐在彩薔薇身邊,然后伸出她那瘦若無骨的小手,小心環住彩薔薇的腰,最后連自己的頭都歪在了彩薔薇的肩頭上。
親昵至極。
小姑娘眼見彩薔薇不理她,仍是在那自說自話,說些連她自己都聽不清的惱人話。
小姑娘那模糊的臉上油然泛起一陣陣的心疼之意,便俯身趴在她耳邊,悄悄言說著只有她們兩個才能聽得到的悄悄話。
一字一句,仔細至極。
隨著她所言的話語越多,彩薔薇那早已是黯淡無光,沒有神色的雙眼之中,竟然開始一點一點地聚焦起了光亮,一點一點地有了一種名為靈智的模樣。
慢慢的又隨著小姑娘所言,彩薔薇竟然也慢慢地抬起了頭來,然后轉過頭去,通紅著眼,哭喊了一聲,阿姐!
聲音嘶啞難明。
原來這個在彩薔薇耳邊輕語的小姑娘,正是彩薔薇在遇見小十一之前,一直祈梁城貧祿街那小泥巷弄中,在一片大孩子那如如狼環視的目光下,偷偷在照顧她,寧愿自己餓著也要將辛苦乞討來的食物悄悄咪咪地送給彩薔薇吃的那個小姑娘。
在彩薔薇尚還懵懂之際,一直都稱呼她為阿姐。
在彩薔薇的記憶里,實際上阿姐的存在幾乎是曇花一現,前后相加也不過是一月有余罷了,所以一直都維持在七歲左右的模樣。
差不多便是阿姐臨死前,最后所保持下的樣子。
可到得現在數年過去,阿姐的相貌也已是模糊不堪,彩薔薇只能回想起個大概,也就是現在這幅模樣了。
但此刻,便是彩薔薇自己都不明白,為何在自己最終彌留之際,阿姐會突然出來,還會同她說這些要好好活下去,要帶著阿姐這份對人間的美好期盼,好好活下去之類的話。
阿姐是在鼓勵他。
彩薔薇那早已沒了眼淚的雙眼,此刻就只剩下了紅腫一片。
心里面的悲傷和難過,好似在瞧見阿姐之后,一下子直若那海水倒灌般,全洶涌了出來。
此時的彩薔薇一下子就更像是彌留之際的回光返照,也不知道打從哪里來的力氣,一把便將阿彩抱住,死死摟住,怎么都不愿松開手去。
便是好似一松手,阿姐便會一下子消失的無影無蹤,再也抓不住,再也見不到。
阿姐忽然不再說話。
于是彩薔薇便同阿姐小聲說著在阿姐走了之后的事情。
趁著她還有些力氣,趁著她尚還活著,她要將這些事情,尤其是那些有關于公子的很美好的事情,一一說給阿姐聽。
她要讓阿姐聽見,要讓阿姐明白,彩彩現在過得好,過得很好很好。
就像有阿姐還在的時候,一樣好。
彩薔薇說她遇見了個和阿姐一樣好的少爺,叫白十一,在說的時候還問阿姐,說公子這名字是不是很好聽?然后她又自顧自地笑著說,反正阿彩覺得天底下再沒有比公子的名字再好聽的了。
后來她說公子對阿彩就跟阿姐一樣好,說公子教她讀書識字,教她修煉,還教她好多好多做人的道理,還教會了她寫自己的名字。
她告訴阿姐,原來她叫彩薔薇,而阿彩則是公子給她起的小名,阿彩在說這些的時候,臉上洋溢著滿是被叫做幸福的光亮,還問阿姐是不是阿彩也很好聽,然后又自顧自地說,怎么會不好聽呢?畢竟是公子給起的名字啊。
后來她還說公子說她彩薔薇這個名字,三個字每一個都很美,有著朝霞起,彩云間,有薔薇花開的美好寓意,是說要她永遠要追著朝陽彩霞,心向天明,是很好的名字。
彩薔薇眼中的憧憬,在這之后,幾乎已是凝成了實質。
在其周身,換言之是心湖之上的鏡面白光,泛起無數白色光亮,由下至上,反沖天際去,在經過她周身時,將她整個人都映照地不知為何,竟是些金燦燦地宛若神人之相。
金光肆意,堂皇富麗。
但美好卻總是短暫,尤其是在美好逝去或是即將逝去的時候,甚至比之山河蹦碎,家國滅亡之類的莫大仇恨,還要讓人來的撕心撕肺,椎心泣血。
當真便是如同現在,就在她自己現在最美好的心湖之上。
便是隨著彩薔薇一言一言地越說得多,她明明是金光燦燦,恍若神人的身體便會愈加明亮一分,同時卻也會更加透明一分。
周圍也便會多出一些金色光點,漸漸消散于無形。
彩薔薇渾然不覺。
而在她身邊緊緊摟著她的阿姐,卻早已是不知何時消失掉了。
這片純凈無暇地心湖之上,又是只剩下了彩薔薇自己,就只有她一個人,抱膝而坐。
她越說越是聲音低,越說話語里有關公子的字樣便是越多,可越說她臉上洋溢的笑容便越是盛。
一直到最后,聲音已再一次微不可查。
一直到最后,整個人幾乎都已經完完全全地透明了去,只剩下那心湖之上所映照出的白色光亮,尚還能隱約瞧得出是個人形而已。
彩薔薇眼瞅著便要消失在了此方天地間。
在她的心思里,最后一句話,到底還是想說上一句,公子,對不起。
可這公子二字才說出口。
就在此時。
在她那片純凈無波的心湖之上,不知為何,突然若平地起龍卷,整座心湖之上驟然間泛起怒浪狂濤,一浪還要高過一浪。
但這些浪濤卻并非是在盡量將彩薔薇消散的神魂還于她,也并非是在一點一點地修復她的神魂。
而是盡皆穿過彩薔薇那微不可查的透明魂魄中。
就好像是那,才是希望,轉眼絕望。
彩薔薇明明已經是透明不可察的身體,在此時卻分明能夠感受到一種難以言明的激動。
和對于生的渴望。
在最后一絲魂魄消散殆盡前,只怕連幾十分之一個呼吸的時間都不曾有,她這片純白無瑕地天地間,竟然突然在天一邊出現了一個綠色的小點。
然后轉瞬間,綠色小點便在天一邊成了一輪綠色明陽。
接著整片心湖天地直接便由白轉了綠。
這些綠色便當真是若那金色驕陽,將整個心湖世界都照射出了一副生機盎然之景。
最為重要的是,隨著這些綠色鋪天蓋地而來,彩薔薇那幾乎已是只剩下的那一絲微不可察的魂魄,竟然又慢慢清晰起來。
雖然速度并不算快,可總算,總算是在好轉,而不是再如之前般,繼續消散。
而且隨著她的魂魄漸漸清晰,彩薔薇那心心念念地小聲音,也漸漸大聲了起來,到得后來,聲音甚至大到傳遍了整個心湖天地間。
如聽天地梵音。
整個心湖天地,都在隨著聲音震顫的頻率,而隨之震顫。
然后在天一邊,綠色明陽旁,突兀泛起彩云,彩云之上,一樣是金光肆意。
而其那本是狂濤怒浪的心湖之上,不知何時,再度平靜下來,然后開出了一朵一朵,大如彩云的花來。
薔薇花。
在她的魂魄重新凝實,甚至便是連意識也都重新清醒恢復過來后,彩薔薇那不知何時已經閉上的眼眸,猛然間便睜開來。
晶瑩剔透。
淚流滿面。
她哭喊道: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