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上路，有位年輕書生從天外天來，一路向下，步履緩緩，踏行紫竹林中小溪千百里，到彩泥鎮去。

彩泥鎮上，熱鬧依舊。

時至正午，鎮上鋪子人滿意滿，吆喝聲醉，一些個行走江湖的兒女書生，大漢莽夫，正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尤其是在鎮子上打東頭起的第一家——劉大爺包子鋪中，一屜屜香噴噴的大包子，從門簾子之后的里屋端上來，再將空屜端下去，中間夾著數聲“大爺，快點啊，這包子都不夠吃！”的喊聲。

比較瘦小的劉大爺，忙得是跑前跑后，即便是滿頭大汗也停歇不下，在其旁邊，還有一位同樣是忙得有些熱火朝天的中年婦人，正是那位裁縫鋪子的張嬸子。

兩人忙前忙后之余，連交流的話都很少說，也顧不得說，即便是偶有一兩句，也是“招待”，“結賬”之類的術語。

只是兩人每次路過大廳之時，或是走過哪張餐桌之后，皆是時不時地向門口望去，眼神帶著期盼，也有些急切，像是在等著或是在念著誰，琢磨著怎么還不來呢？

每每這時候，連手上動作都會慢上些許，心不在焉。

好在這里的包子實是太好吃了些，這里也并不是那種依托著服務留人氣的大酒樓，而且盡是些行走江湖的粗人，風雨人，行事不拘泥于小節，對于這點小瑕疵，全當視而不見，甚至有時還會調侃上那么一兩句，大都是些閑言碎語，要么就是些家長里短的之類的玩笑話，一般都是些“是不是又在等你家娃娃，回來給你帶上幾樣外面的好東西？”

莫要看這些無論何時都很是爽朗的江湖中人，看似快意恩仇，意氣風發，實際上大都是有苦自知，對于家事，平凡之類的字眼，尤為在意。

不過倒也無可厚非，哪個將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成天在刀刃上滾滾，刀口上舔血的江湖漢子，不念家的？

張嬸子時常會來劉大爺這邊幫些忙，原因也很簡單，并不是說一來二去，兩人便勾搭上了，為情而來云云的，不是那么回事。

而是念著街坊鄰居的，能幫則幫，誰家還沒有個忙乎不過來的時候？

雖說是寡婦門前是非多，可實際上，張嬸子的所作所為在這樸實的小鎮上真就當得起“有仁德者”四字。

走到哪都是夸著好的，對于張嬸子常去包子鋪幫忙，小鎮上的人都覺得是劉大爺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可都羨慕著呢。

但又偏偏全是好話，沒有那些不堪入耳的閑言碎語。

而且一般家里還有些閑錢或是太過忙碌，沒辦法自己鼓搗吃的，也都會主動去包子鋪要上點大包子，倒也不全是為了捧場，而是包子的確太好吃了些。

與張嬸子略有不同，今天的劉大爺精神格外的恍惚，不時地盯著店中懸掛的那三幅畫，像是在悄無聲息地探查著什么。

最為詭譎的是，在劉大爺眼中，那三幅畫此時正是黑色石頭山地動山搖，引渡小舟搖搖晃晃，黃泉中怒濤滾滾，似是隨時都會被淹沒下，而往生橋上，卻是無數嶙峋白骨，木訥向前走去，如尸骨如林，緩緩涌動。

大兇之兆。

......

書生也稱小命格，算天測地云雨霧。

......

彩泥鎮上的仙居酒樓，其熱鬧程度，一點都不比鎮子東口的包子鋪差。

不過這地方到底是有些大氣，藝術和格局，單是地方大小，就已經不知甩了多少個包子鋪，那劉大爺包子鋪自然沒法比，名聲檔次皆是屬于上上之選，雖說貴是貴了點，看起來似乎是有些不近百姓，可來人依舊不少，都是些江湖上多多少少有些門面的英雄豪杰，或是某位路過此地的隱士高人。

只是較之人奇怪不休的是，作為彩泥鎮最大最為豪華的酒樓，連端茶倒水，跑堂上菜的小二都有五六個之多，門前接待，酒臺收賬，皆是配著齊齊全全的，可就是這后廚，不管怎么翻來覆去地瞧，就是只有那么一位。

再走進些，仔仔細細地瞧，便會發現，這廚子光頭，圓臉，眼眉缺角，眼框上下有著一道長長的刀疤，巨大的鼻子和肥厚的嘴唇幾乎占了半張臉，談不上有多丑，但那股子終年屠宰牲畜的屠夫味道，也著實濃得緊。

身上掛著一件滿是油膩的深藍色油布圍裙，一直遮掩到腳前，看不清穿了雙什么樣的鞋子。

此時這廚子正舉著一口黝黑帶把的炒菜鍋，放在火上翻來覆去，里面還未成熟的菜肴，也是翻滾不休，可怪異的是，菜明明還生著，那濃郁的菜香味便已是緩緩飄散了出來。

正是那日逼著十一情急之下，來不及多想，用去那張珍貴的破空遁符，才救下阿彩的可怖廚子。

與那日的驚喜癲狂不同的是，此時這廚子臉上掛著不情不愿，嘟嘟囔囔，不知是在嘀咕些什么，偶爾有些走神，似是想起什么頗為美味的食物，嘴里總是會流出些晶瑩的口水，他也不擦，任其流淌，若是有人在其身邊，瞧見這么樣一幕光景，估計以后對于吃飯，都要蒙上了陰影。

在仙居酒樓二樓，整棟酒樓中最為雅致的仙居包廂之中，此時正有五人圍桌而坐。

分別是坐于下首的邱楚子和趙老實，坐于賓位的仙居酒樓掌柜，王富貴。

而坐于上首則是兩位，左邊正是彩泥鎮藥鋪子的老梁頭，而右邊則是一位風度翩翩，儀表堂堂，周身氣勢如仙人臨位的年輕書生。

其身自散的光芒之強，將周圍四人的氣場氣勢盡皆壓了下去。

不過此時桌間氣氛有些微妙，五人之中有三人都是瞧著那年輕書生時，一副極為拘謹的如臨大敵樣，只有老梁頭還算如常。

此時在五人面前桌上，有著一盤盤的山珍奇妖，先不談芳香誘人，單是瞧著盤中食物色澤，便足以讓人食指大動。

只是眾人瞧著面前佳肴，似是沒瞧見，沒聞到，不想吃。

倒是這位年輕書生，反倒是如同此家主人般，邀請在座之人吃吃喝喝，嘴里說著，“廚子的手藝真是越來越好，你們今天可是有了口福，尋常時候，我想吃上他做的一頓飯，可真是要難于上青天。”

大方之至，溫文爾雅，不外如是。

老梁頭一個眼神便將欲要起身說話的邱楚子和趙老實兩人按了下去，自己也拿起紫竹筷，笑呵呵道：“常聞君子錦修人是位不茍言笑，張口閉嘴都是圣人之言的學問人，今日一瞧，果然傳聞大都算不得真啊，哈哈哈。不過我倒是覺得此君子是真君子，比那勞什子的傳言可要好上太多了。”

年輕書生，放下手中紫竹筷，舉起桌上酒杯笑道：“梁老真是謬贊，傳言不得真，我也頭痛的緊，有時候，真是都不敢居于人前了，如今能逢梁老這一知己，真當是千杯都少。”

話畢也不求酒，只敬便干，絲毫沒有拖泥帶水之嫌。

包廂房門忽被推開。

眾人瞧去，只見端著一盤精美佳肴的廚子走進來，在瞧見坐在上首之位的年輕書生后，嘀咕了句，“錦修，廚子可沒說要你救，不就是一甲子么，廚子我不過是干回老本行罷了。”

廚子將手中盤子放在桌上，并未轉身離去，而是挨著王富貴坐了下來，全然不顧及桌上眾人面色不大好看，自顧自地拿起筷子吃了起來。

年輕書生搖了搖頭，忽然站起身來，走到窗邊，瞧著窗外彩街的青石板道上的人潮涌動，來來往往，形色匆匆又或是走馬觀花。

所謂人間百態，不外如是。

坐于下首之位的趙老實和邱楚子一直不曾動筷，只是自打廚子進來以后，兩雙眼睛一直死死盯著廚子，眼中殺意奔騰，可明顯是無可奈何，只得作罷。

老梁頭沉吟一下，忽然呵呵一笑，竟也如那廚子一般，自顧自地吃喝起來，全然沒有一位圣人之屬該有的端莊和架子，就如同酒桌之上，性情比較孤僻，居高自傲的長輩一般，我行我素。

倒是王富貴到底是開酒樓的生意人，瞧見氣氛微妙，趕忙站出來打圓場道：“今日君子圣賢，錦修前輩特來請申屠兄，是我有所怠慢，導致這場酒宴有些安排不周，并未事先通知到位，我在這先自罰三杯，往前恩怨，就此一筆勾銷，就當是賣老富貴我一個面子，大不了以后開爐煉丹，在坐之人統統免費就是，如何？”

王富貴一番話講得可以說是漂亮至極，方方面面都照顧到了周全，讓誰聽了都挑不出毛病來。

況且王富貴也畢竟是一位六品地丹師，說話分量不容小覷。

丹師品級劃分，與器師，符師或是陣師品級劃分向同，也同修煉品級相同，皆是由低到高分九品，再以人，地，天三級區別開來，只是無論是丹師也好，符師，器師或是陣師也罷，皆是困難重重的法門，甚至比之單純修行還要困難百倍，故而能夠升為地五品者，便已是人中龍鳳，大家所屬。

至于五品之上，皆是屬于傳聞所有，可遇不可求。

站在窗邊的年輕書生，頭也不回，只是指著窗外景笑道：“富貴兄言重了，你們瞧，這外面修士凡俗，皆是如世間塵埃流涌，所過之處，無跡可尋，待到光輝歲月流淌而過，能夠再辨認相貌的，也不過是一捧捧流沙黃土，所謂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回，最后塵埃落定，人人相同，不分彼此與左右，我輩世間向天求道者，何其相似？這算不算是世間對于我輩修士，最為嚴厲的懲罰之一？”

“長生橋，長生橋，終有路，終有頭。”

嘆然悵然，三言兩語，大道至簡。

大道之下，皆是虛妄。

大道之上，皆是無冕。

年輕書生悠悠轉身落座，繼續道：“廚子之事，無需看我，今次我來，也并不是為他而來，有錯當錯，犯錯需改，自是需要懲罰，不然再早就些無可挽回的局面，至少現在，甚至再往后推上個幾百年，都不是我們愿意看到的畫面，所以這點無需看我面色，富貴也無需自罰三杯，只是錦修有一事相詢，還望告知。”

近人之姿，無仙人架。

王富貴爽朗一笑道：“君子有問，何言不可說？請說。”

年輕書生手中簡單掐訣，不知在算如何，待算完之后，仍是略微沉吟后才道：“有位少年姓白，名十一，你們可認識？可知如今在何處？”

老梁頭的筷子一頓。

邱楚子和趙老實騰地站起，面色駭然至極。

桌上六人，只有廚子，自顧自地吃著，神態自若，“他身邊的小丫頭，藥靈體啊，錦修......”

酒桌氣氛漸凝，一觸即發。

趙老實一雙手成拳，隱隱有龍吟之聲，殺意奔騰。

年輕書生卻只是揮了揮衣袖，看似輕描淡寫地呵斥道：“以后不要再想著打那孩子的主意，不然無需別人動手，我錦修第一個就過來殺了你！這口福，你是斷然不可得，知道了嗎？”

廚子撇撇嘴，一臉的不以為意，繼續大快朵頤，嘟囔了幾聲好吃，好吃。

老梁頭放下筷子，默默從腰間解下自己的煙袋鍋，不慌不忙的為自己按上一鍋煙葉，隨即點燃，放在嘴邊抽了一口，神情愜意，“既然你知道，那我便明說就是，也無需再藏著掖著，不過我想花谷應該不會收留他，而那小妮子，花谷自然也不會放過，現在他是生是死，你會算，難不成算不出？那既然你“神算子”都算不出，我們又如何可知？”

老梁頭的目光穿過年輕書生，看向窗外景，正有兩朵桃花和兩片槐葉輕飄飄地飄過。

在桃花槐葉之后，還有一只喙啄還嫩的小黃雀，悠悠追隨而去。

年輕書生頭也未回，便笑道：“君家種桃桃已開，有雀銜福隨葉來。”

此時的王富貴心如亂麻，一瞬間腦海里閃動過無數的念頭，最為重要的一點便是，是否應該繼續依言將廚子留在這里一甲子歲月？

隨即跟著笑呵呵說道：“既然如此，那想必花谷不出百年，必將重回天級勢力之屬，說不得還會將藥谷一并吞了，重現昔日風采，再與不周山共比肩。楚子，這事你可隱瞞地夠深的啊，該罰，該罰。”

邱楚子連忙端起酒杯站起身來，竟是有些拘謹，面色也有些白，不知是何故，但還是舉杯將杯中酒一口悶盡，陪笑道：“富貴所言極是。”

年輕書生沒有得到想要的答復，眉頭緊皺，其不信邪地手中再掐指，講求的便是一個袖有乾坤，測天算地，只是不管他如何測算，眼前算術所見卻是始終如云見霧，瞧不清天明地貌，便是那想欲仔細堪見的孤苦伶仃的懸劍少年，也只是瞧見一個模糊的背影，影拉極長，只知是行走于黑暗之地，天上有一輪血月相隨，月如鉤。

再瞧其他之時，竟是被冥冥之中強行掐斷了聯系，雖不至于壞了多少道行，但總歸不是什么好事情，畢竟這種強行堪破天機之事，本就是借助旁門左道，瞞天過海，是屬于投機取巧的做法，本就為天道所不容。

尤其是現在，已是相當于掩耳盜鈴，已無他用。

年輕書生輕嘆口氣，并不繼續多言，轉頭瞧著一直強忍著胸中憤怒的武道九境大宗師趙老實問道：“我曾聽聞你欲收那少年為徒，那少年雖沒有靈根，就連長生橋也被人一拳給打爛了去，可是那少年的武道天賦，竟然堪稱神來之筆，不過倒也的確，這座人世間，除去你這位武道止境的大宗師，還真就再也尋找不出第二個能夠教導那少年之人，只是，本君到底是還有些疑慮，那少年可真拜你為師？”

邱楚子連忙拉了一把拳已握緊，內氣如蛟龍入水，游走于全身上下的趙老實，自己先躬身回道：“不曾。”

年輕書生略作思量，還未開口。

老梁頭磕了磕手中煙袋鍋，一錘定音道：“楚子，柱子，張嬸子和劉大爺還在包子鋪等你的好消息呢，你還等什么？這里有你們插話的余地？”

邱楚子非但不惱，反而是有些如釋重負之感，聞言之后連忙躬身致歉告辭，便拉著趙老實趕緊出了仙居酒樓，一路不停，趕向劉大爺的包子鋪而去。

剩下屋內四人，氣氛愈加微妙。

老梁頭見邱楚子和趙老實出去后，便直接打開了天窗說亮話，直接了當道：“你要的九曲黃泉圖，不在那少年身上，無需再在我們這里花費心思，無論你算出什么，都與我們無關，至于楚子和那少年的師徒情分，這一點，你堂堂浮屠畫廊的主人，儒家學宮的君子，不會沒有道理地奪人所好吧？”

年輕書生聞言搖了搖頭笑道：“無關乎于畫，畫之事，還無需梁老多慮，而是那少年本身，本君到底是有些好奇，也著實想要好好交好，為以后天地始發，生發萬物之時，為自己謀求上一條退路，生路，算是有求于人，你們又何故至于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豈不是......”

老梁頭似是一句話都不愿多講，直接下了逐客令，“那你便去尋那少年去，在我們這里浪費時間作甚？”

絲毫沒有顏面可講。

年輕書生定然一笑，“梁老可知，我儒家圣人有言，是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梁老，不知你可是知還是知？不然可讓本君為梁老小卜上一卦，也是可以的。”

老梁頭嗤笑一聲，“傳聞中想要神算子卜卦，至少要付出一件自己最為心愛或是最為珍貴之物，即便是如此，也要看神算子心情與否或是天意可鑒，換言之便是難于上青天吶，不過很不湊巧，這兩樣東西，老頭我都沒有，即便是神算子今天有這么一兩刻的閑工夫，老頭我也是無福消受嘍。”

年輕書生目露出惋惜之色，已是退意萌生。

王富貴眼見就要沒了機會，趕忙插嘴道：“梁老，申屠兄...”

老梁頭擺了擺手，示意王富貴自己處理，別來煩他。

一直都在悶頭吃的廚子，這時候突然不吃了，拿起桌上的絹布擦了擦嘴巴上的油漬，“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何況是我申屠夫，既然認了一甲子，那便是一甲子，無需再為我多言。”

年輕書生頗為贊頭地點了點頭，“所言極是。”

王富貴欲哭無淚，只得如那趕鴨子上架一般，點點頭。

心中那股子不安，打從現在起便悄然埋下了根，他可以遇見得到，之后一甲子歲月間，可有他受得了。

讓世間唯一一位獨行殺手，大名鼎鼎的“屠夫”，屈尊于他的仙居酒樓之內，做一個忙前忙后的廚子，那他不是膽大包天，便是圣人之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