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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一聲覆水難收,喚著淚灑花滿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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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泥鎮邊,紫竹林外。
清風拂過,竹葉依依,依有水汽盎然,還伴著些泥土芬香和嫩芽草芳香。
當是草長鶯飛的好季節。
邱楚子雙臂環抱于胸,背靠竹,那支青竹白宣的折扇別在腰間,跟那只翠綠色的小葫蘆一左一右,顯得格外風流倜儻。
是謂腰間有江湖。
旁立著一姑娘,眼簾微垂,面色羞赧,雙手手指修長如蔥白,正拽著自己的衣褶顯得有些不知所措,像極了從自家的深閨大院中逃脫出來,跑得這荒無人煙,卻又山綠水秀,最為適合書生小姐秘幽密會的世外景,同自己心中仰慕已久的情郎幽會的癡情大小姐。
邱楚子仰頭微望西去,遠遠瞧見在這座凡塵人世間下靜謐安詳的彩泥小鎮,天上撥云見日,朗朗乾坤,隱隱有著臥龍欲生騰之象。
浩浩渺渺,天澤福運。
再回頭仔細打量一番自己身后這片可堪數,卻唯世間春風出處的紫竹林,神游物外,心曠神怡。
是唯有紫氣有東來。
只是他瞧著瞧著卻是眼神一暗,仿佛世間乏味,瞧著什么都無趣,即便是遁入空門,入那佛修釋家,觀心養心,也一樣如此。
退一萬步說,哪怕是唯有一死便可知深高,也不過是旁那女子一劍之事罷了,同樣無趣至極。
既然無趣不可泰然處之,他便打破兩人間的沉默開口道:“一了百了的法子那么多,真就一個都不用?還是又在醞釀什么別的法子?怕我臨終了,還走的不情不愿的?你放心,我不會拒絕就是。”
這個名為藍蝶雨的漂亮姑娘,不遠千萬里路,來這簡陋小鎮尋心中愛郎,可到頭來,愛郎瞧見自己時所說的第一句話,竟是如此讓人悲慟斷腸的絕情語,如何能夠讓人接受之?
于是這漂亮姑娘此時只覺雙腳一晃,雙眼一黑,強忍著心中悲苦,泫然欲泣,“公子,你明知奴家不能,也不愿。”
邱楚子嗤笑道:“不是不能,而是不敢吧?以那女人的......”
漂亮姑娘一下子哭出聲來,眼淚吧嗒吧嗒的掉,可卻是有了勇氣抬起頭來倔強地瞧著他,道:“公子真的誤會小姐了,小姐其實用心良苦的,公子......”
“夠了!”
話才說一半,邱楚子竟突然戾氣橫生,面色猙獰如要吃人,直是與之前數載時光的嘻嘻哈哈,玩世不恭,全然判若兩人。
漂亮姑娘似是猶不死心,也被激出了些火氣,再顧不得禮儀端莊,伸袖胡亂抹了一把梨花帶雨的面龐,倔強道:“不夠!哪怕公子今日真就一拳打死奴家,奴家也要將這些話與公子講出來。”
邱楚子突然又沉默,臉上猙獰也一并盡收,仿佛一切都不曾出現過。
詭譎至極。
倒是漂亮姑娘瞧著愛郎這模樣愈發心疼,說話也如鯁在喉,“公子,這么多年過去,你還不能釋懷么?你這又是何苦一直折磨于自己呢?你可知小姐每日每時每刻都在念及公子,終日郁郁,小姐已經知錯悔改了。”
邱楚子譏諷問道:“阿雨,你現在還來與我講這些,就不覺得可笑?”
漂亮姑娘急了,連向前行了幾步,戚戚然道:“公子不知情,當時依依小姐可是知情的,所以她也是自愿的,就為了...”
邱楚子的面色轉瞬即下,暴怒之色很快又浮現出來,可很快又被壓了下去,神色落寞至極,悵然道:“阿雨,再開脫也沒什么意義了,何況又不是你的錯。”
藍蝶雨忽然鼓起勇氣向前邁出了一步,心思里忽然就很想嘗嘗那種小姐為了她面前這個男子付出萬般心思和一切身心,哪怕萬劫不復也絕不后悔到底是何種滋味。
可姑娘腳步才抬,在半空中僵持了好一會,卻又放下,在心底暗罵了自己一聲,到底是丫鬟身,丫鬟命,活該你如此!
然后藍蝶雨似是被這一腳給抽去了全身的力氣,面上悲苦與幽怨愈盛,“公子,你知道奴家絕不可能會欺騙于公子的,實際上奴家這次來尋公子,小姐并不知曉,全是奴家一人之意。公子若是覺得奴家自作主張,只管一拳打死奴家便是,奴家絕不會怨恨于公子。”
詞話一簡,字字珠心。
邱楚子第一次轉頭認真瞧著這位凄美惹人憐的癡情女子,眼神里全然沒有高人一等的意思,反而像是可憐人瞧著可憐人,頗有股子同病相憐的味道在其中,然后說了句似是不著邊際的話,“阿雨,覆水難收。”
漂亮姑娘一瞬間,嚎啕大哭。
就在此時,一股狂暴還帶著如炙暴怒的颶風突然從彩泥小鎮的鎮中心狂呼猛嘯而來,小鎮那頭盤踞而起的臥龍好似一朝被驚醒,暴怒的龍氣驟然間直沖云霄。
遠遠瞧去,此時在小鎮這一方天地間,風云倒卷,電閃雷鳴,一股子撼天動地的龍象之氣,從小鎮中扶搖直上,最后轟然炸于蒼穹之頂。
緊接著一道巨大的拳影,拖著長長的虹芒,直直沖上云霄之頂,然后急轉直下!
拳意奔騰,如翱于九天蒼龍,直撲人間亂世。
這一瞬,丘楚子面色大變!
......
臥龍直指九重天,撥云見日竟如鉤。
......
十一和阿彩在嬸子的裁縫鋪子沒待多久,小猴子便氣喘吁吁地找上了門來,說柱子師傅要事所詢,指名道姓的要十一和他旁邊的阿彩一起過去。
別看小猴子在鐵匠鋪唯唯諾諾的,可到了這里,似是露出了本性,大大方方的,不過孩子心性也重,顯得很是頑皮。
尤其是在說阿彩的時候,小猴子一雙小眼睛賊溜溜地一直往阿彩身上瞧,臉上盡是紅紅的,瞧著阿彩的眼神里,明顯地帶著不一樣的色彩。
阿彩很是不滿,兩步走到小猴子身邊,輕輕“碰”了他一下,然后小猴子便如沒站穩一般,不小心摔了個狗吃屎。
惹得小妮子咯咯直笑,瞧著地上的小猴子,眼神輕蔑。
嬸子當時正準備晚上酒宴所需的食材,聽到小猴子所說便疑惑問道:“老實有事?”
下一刻嬸子臉色就掉了下來,“小猴子,你老實告訴嬸子,趙老實是不是把小十一也收下做學徒了。”
一聽到趙老實三個字,小猴子嚇得臉色煞白,連連擺手,支支吾吾地一句話都不敢說,只敢求助地瞧著站在一旁的十一,乞求他趕緊替自己說上兩句公道話。
估計小猴子現在心思里想得最多的,還是一會回去該怎么應付自家師傅的鐵板子。似乎是條件反射,小猴子一想到自家師傅的鐵板子就哭喪著臉,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小屁股,然后疼的齜牙咧嘴。
瞧著小猴子那痛苦的模樣,十一心里邊也大致明白,想來是尋常時候柱子師傅對小胖子和小猴子管教的太嚴厲了些。
只不過修煉一事,師傅有特別叮囑過,在這小鎮上,絕不可亂說,肯定是有些道理規矩在里邊。
只是現在嬸子問起,他也不能不回答,以嬸子刨根問底的性格,要是自己支支吾吾的,到時候反而麻煩更多,于是他只得硬著頭皮喊了聲,“是。”
嬸子臉色一下就更不好看了,“這小混蛋,盡是瞎胡鬧,小娃娃不求學,不念書,做什么鐵匠,將來能有什么出息?還留在咱鎮子跟他一樣打上一輩子鐵不成?十一,咱不去,回頭呀,嬸子讓楚子好好教你念書,識字。還有你,小猴子,這回知道不念書的苦了吧?嬸子問你,以后還逃課不了?”
小猴子頭搖的跟撥浪鼓似得,嬸子一樂,還以為這小鐵疙瘩終于是開竅了。
誰曾想小猴子臉色漲得通紅,近乎哀求地求著嬸子道:“嬸子,求求您行行好吧,我要是回去晚了,師傅又要打板子了,疼啊,十一小哥,你快跟我走啊。”
嬸子一下臉色黑如鍋底,顯然是動了真怒,菜也不摘了,站起身來便拉著十一和阿彩兩人往出走,“十一,阿彩,小猴子,走,這小混蛋還無法無天的不講理了,多大的孩子啊,還敢打上了,嬸子跟你們一起去,替你們討個說法去,放心,有嬸子在,嬸子看他還敢動手打你們不。”
小猴子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直接哭出來了,“嬸子,求求您行行好就別添亂了,上次就因為您去鋪子討公道,您前腳剛走,回頭我就讓師傅給打了好幾十板子,疼啊,嬸子。”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嬸子怒氣更盛,“這小混蛋還翻了天不成?你放心,小猴子,這回嬸子直接帶你回來,那破鐵匠,咱不當了。”
然后不由分說,直接拽起小猴子向外走去。
十一和阿彩對視一眼,兩人眼中都有著一抹無奈,嬸子這模樣,顯然是勸不得了。
只得是走一步,看一步,看看后面能不能有些縫縫補補的機會。
嬸子帶著哭聲凄然的小猴子,十一和阿彩悄悄跟在兩人后邊,四人一行穿過仙居酒樓旁邊的小泥巷,再從彩街去鎮子西頭的大柱子鐵匠鋪。
在路過仙居酒樓門口時,四人迎面撞上一個才從酒樓門口出來的人。
準確的說是一個身上掛著一件滿是油膩的深藍色油布圍裙,一直遮掩到腳前,看不清穿了雙什么樣的鞋子,腰間別著柄帶豁口的傳統割肉刀,背上還背了口黝黑帶把炒菜鍋的廚子。
廚子光頭,圓臉,眼眉缺角,眼框上下有著一道長長的刀疤,巨大的鼻子和肥厚的嘴唇幾乎占了半張臉,談不上有多丑,但那股子終年屠宰牲畜的屠夫味道,濃得緊。
比較奇怪的是,這油布圍裙光照上面竟沒有反光,似是全被那油布圍裙給吃了去。
如此詭譎的廚子,十一還是第一次瞧見,心里不由得有些慌,就像是在面對著一只發現了他的成年紫金獸一樣,下意識便想轉身就逃,離得他越遠越好。
可阿彩就在身邊,他定是不能棄阿彩于不顧的。
他十一警惕地瞧著那廚子,強壓下心中那強烈到極致的危險預感,只當做是又碰見了一位煉氣士大能,身體下意識產生的反應。
廚子先是一愣,然后緊隨而來的一句話,讓他整個人直接炸毛了去,“藥靈體?”
“快跑!”他只來得及喊出這么一聲,便突然感覺到他周身的空間完全被一種無形的法術神通給禁錮住,就像是將他從這片天地間直接剝離了出來,放入到了一個只有他這個人大小的另外一方天地。想動動不了,想說說不了,就連轉頭的能力都沒有。
他只能眼睜睜地瞧見廚子突然面露狂喜,一雙瞧著阿彩的眼睛好似根本就不是在瞧著一個人,分明是碰見了最為喜愛的肉食樣!
廚子只是簡簡單單地伸手向他身邊的阿彩抓去,毫無神通術法波動,就像是伸手去抓一件微不足道的簡單物件一樣。
可就是這么簡簡單單的伸手一抓,不管他如何牙呲欲裂,如何心有滔天怒焰和不甘,他都無力阻止,武道二境的修為,此時在這里實在跟凡俗并無任何區別。
那股子打從心底直生而出的無力感,也只在一瞬便直沖腦頂而去,猶如狂濤拍岸,拍在他的心湖之上,然后將整座心湖拍的寸寸碎裂,以至于心境直接被拍的崩塌掉了。
他什么都做不了。
就仿如昨世,仿如他拉著阿彩還在白府,路過大門口瞧見那個戲命師拎著父親的大好頭顱時,如出一轍。
在這一瞬間,他似是聽到阿彩在他身邊的喃昵,“公子,阿彩...來生尋你。”
緊接著他便也聽到了柱子師傅那暴怒如炙的怒吼聲,和一股滔天而起的狂暴氣勢!
“廚子!你敢!”
廚子面色不改,依舊自顧自地向阿彩抓去。
任憑十一在自己心湖之上,如何歇斯底里地喊著不要,喊著柱子師傅,快來啊之類的蒼白言語,任憑如何瘋狂,仇恨欲滴,可在外界,萬籟寂靜。
說時遲,那時快。
也是在這同一時間,十一一直在胸前貼身收好的那本輪回手禮,在誰都沒有察覺下,忽然光芒一閃,他便感覺到自己周身禁錮全然盡消,然后他想也不想,在廚子面色猛然一變,伸出的那只手抓到阿彩的前一瞬間,攥緊了阿彩的小手,輕道了聲:“令!”
轉瞬之間,十一和阿彩兩人便直接消失不見。
“不可能!”
廚子撲了個空,傻愣愣地虛握了幾下那只抓向阿彩的手,還有些沒回過神來。
就在此時,一聲極為蒼老的威嚴冷哼在廚子耳邊響起,“既然你不懂規矩,那就讓趙小子好好教教你。”
廚子轉瞬驚恐!
因為他現在也如剛剛他施展法術神通,將十一和阿彩兩個小娃娃禁錮住一樣,也被人以更大的法術神通,直接從這方天地間給剝離了開來,拉到了圣人座下的一方小天地。
毫無征兆,無聲無息。
此時的他身邊周圍的景象已經全然變了,雖還是在小鎮中,仙居酒樓前,可小鎮中的那些凡俗行人,包括在廚子面前的張嬸子和小猴子,已經全都消失不見。
這片天地間,只剩下了他一個。
圣人之威,奪天造化,信手拈來。
與此同時,一只足有萬丈寬許的碩大拳頭,從九天虛空直直而降,對著已是動之不了的廚子當頭砸下!或者準確的說,是對著這整座已是入了另一處天地間的彩泥小鎮,轟然砸下!
拳未至,拳風已至!
頃刻間,整座小鎮便已是如那颶風過境,寸草不生一般,所有的小竹屋和才鋪好的彩街道等等,全都化為了齏粉,似是這座世間,這個小鎮從來沒有存在過。
拳已至。
這一瞬,以廚子為中心的萬丈方圓之內,仿佛一顆小型明日突然從天上砸下,然后炸開,直接炸出一個裸露地貌的萬丈深坑出來,而處在深坑中間的廚子,更是半身埋土中,雖是七竅流血,一身衣服破破爛爛,可那件深藍色的油布圍裙卻是隱隱有著黑色光暈流轉,毫發無損。
不僅如此,腰間的割肉刀和背后的那口大黑鍋,同樣無損傷半分。
廚子沒死。
緊接著廚子也是怒意橫生,一把抽出自己腰間的割肉刀和背后那口大黑鍋,不過倒是還不忘先對著天地恭恭敬敬拜一禮,歉意道:“廚子多謝圣人不殺之恩,事后賠禮定將雙手奉上。”
然后吐出一口血沫子出來,就這么直直地從深坑里將自己給“拔”了出來,死死盯著在他面前立著的黝黑魁梧漢子,道:“武道止境大宗師,趙老實?”
正是大柱子鐵匠鋪的那個木訥漢子!
此時的趙老實臉上戾氣盡顯,話不多說,腳下一踏,直接蹦碎了百丈左右的石板地面,碎石翻涌。
然后以勢大力沉的一道蓄力直拳開路,以鐵騎鑿陣式,對著廚子的光頭頂直轟而去,所過虛空之處,空間都開始隱隱有著顫栗的跡象。
只見廚子不慌不忙,一把將他那口大黑鍋橫立在身前,雙腳扎了一個穩如磐石的馬步樁,狂放大笑,“想殺廚子,只憑借你那‘下九流’的功夫,還不夠!”
老梁頭的藥鋪子中,老梁頭此時已經將那本畫滿了藥材的小書合上放在一邊,旁邊那桿煙袋鍋也沒繼續拿起來,反倒是有些尷尬地瞧了一眼小鎮外邊的紫竹林方向,只見那邊突然有一股比趙老實還要暴怒如炙的氣勢升騰而起,轉瞬之間,便已是進了小鎮中來。
老梁頭隨手一劃,小聲道:“好好好,你也去,你也去,打通快點,就少來找老頭我的麻煩。”
然后老梁頭又對著旁邊空無一物的空地憂心忡忡道:“他娘的,這次好像有點玩大了,怎么楚子比那死牛筋的火氣還要大呢?”
然后老梁頭似是想起了什么,氣急敗壞的大罵道:“王富貴!你他娘出來,今必須給老頭我擺個道理出來!你他娘的捅出來的大簍子,讓老頭我給你擦屁股!你還要不要臉!”
隔了半響,一個極為“幽怨”的中年男人聲在藥鋪中響起,“梁老,這是一個誤會,還有,梁老不能回回就知道欺負我們這些老實人啊,怎么也得雨露均沾不是?”
老梁頭臉色不易察覺地一紅,然后立馬怒氣更甚,“王富貴!你他娘的捅了婁子還有理了?還敢來給老頭我興師問罪來了是不是?”
“幽怨”聲更幽怨了,“梁老,我這就去處理還不行。”
老梁頭頓時怒氣盡消,還極為滿意的點了點頭,一張滿是皺紋的老臉上滿是皎潔的笑意。
再瞧外面,真是不管瞧見什么,都覺得順眼無比。
人聲鼎沸,撥云見日。
只是今這太陽有些奇怪。
被云彩擋住了些。
竟如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