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走不許久,穿小鎮而過。
明晃日出,小鎮已經陸陸續續有人家提著農具,或是上工的工具,再提上些午時裹腹的干糧,開始一天的生活勞作。
一路行來,三人也見了些邱楚子不是太熟悉的小鎮鄰居,大都掛上善,噙著笑,丘楚子那半圣架子也不拿捏,倒也點頭示意,簡單含蓄上幾句,不至于太過生分。
至于十一和阿彩也算是初融小鎮,不說人人熟于心,起碼見過的鄉里鄰居都會有個印象。
十一暗自仔仔細細地觀察了許久,每一個路過的街坊鄰居都仔仔細細地瞧,如今他已經將這座不大,甚至可以說很小的小鎮當做了真真正正的臥虎藏龍之地,里面的門道說法,肯定多著呢,說不定鎮上走動,隨便瞧見一個頭裹著汗巾,手提著鐵鍬的長眉老者,放到外面大千世界,那都是雄霸一方的地境霸主,甚至天境大能也說不定。
只可惜,也可能是他眼力勁不太夠,總之瞧見誰都覺得還是普通凡俗居多,說句不好聽的,還不夠他一拳打的。
待到三人快到大柱子鐵匠鋪時,邱楚子忽然問道:“混小子,你剛剛說的那三幅畫是什么意思?那三幅畫有問題?”
阿彩也側耳傾聽,但凡和自家公子有關的,她都在意的緊。
十一撓了撓頭想了下,極為凝重道:“師傅,其實我也不太清楚,只是那三幅畫,第一幅的懸崖峭壁實際上是九曲黃泉中的一座石頭山,第二幅的寒江孤舟,那孤舟是九曲黃泉中引渡苦人的黃泉小舟,至于最后一幅的小橋,則是九曲黃泉的往生橋,不過只有一段,可能是為了掩人耳目吧,并未畫完全!
邱楚子疑惑問道:“當真?你是如何得知?混小子你還下過九曲黃泉不成?”
后面那句話全然是調侃,顯然并未當真。
十一點點頭,又搖頭,解釋道:“在我白家還未滅亡之時,家族祠堂中一直供奉有一幅泛黃的古畫,沒有署名,沒有落款,只有一行小字算是抬頭詞,叫做碧落黃泉九曲幽。而那副畫所畫內容,和那三幅畫中我剛剛說的地方,一模一樣,分毫不差!
有一句話十一沒說出來,這些地方他不止在畫中見過,他還真就實實在在的去九曲黃泉中瞧過。
手腕上的血色鉤月印記,便是最好的證明。
邱楚子似乎不大以為意,“混小子你不會是想說劉大爺是什么陰間來陽間引渡苦人的使者吧?白天做包子掩人耳目,晚上露出真身引渡苦人?說不定四幅畫皆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呢?”
十一連連擺手,“師傅可別挖苦我了,我怎么可能會有如此意思,只是覺得奇怪而已,而且師傅不是時常教導弟子,世間修士向天修道,要踏踏實實,腳踏實地,那冥冥之中的僥幸之理和‘萬一’之屬皆是我被修士大忌,信不得?”
邱楚子揚手欲打,阿彩突然語氣極為古怪的嘀咕了一句,“先生如此,可真的是傳說中天境之上,圣境之下的半圣?這點道行若是往那座浩然天下一放,是不是不太夠看?那天在紫金王獸城,不會也是...”
阿彩說到這忽然閉嘴了,她原本想說不會也是如她行那“雀占鳩巢”之法,突然想到自家公子還在身邊,她若是這么一說漏嘴,自己也無法自圓其說,還要考慮自家公子是否可以接受的問題,到底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有些事可以水到渠成,循序漸進,到時候所有問題便會迎刃而解,可若是拔苗助長,急功近利,說不得還會因為急于求成而不得,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甚至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得不償失。
十一聽得出阿彩話鋒不對,下意識問道:“也是什么?”
阿彩臉立即紅了,支支吾吾地講不出話來。
邱楚子沒好氣地截過話道:“大爺不和你這小妮子一般見識。”
此時恰巧三人走到了大柱子鐵匠鋪門口,邱楚子招呼一聲,“到了,跟大爺進去。”
想想似又覺得不放心,邱楚子又出聲叮囑一句,“注意禮節。”
而兩個雛童此時的注意力卻是完全被面前這座蠻大的破茅屋給吸引過去了。
茅屋大概占有百丈方圓,上鋪有黃草,下立五根半人粗的實木大柱,無門無窗,門口有一座鐵匠的打鐵臺,臺上橫立一柄足有半人高寬的巨大鐵錘。鐵匠臺旁還有一鍋寒潭玄水,迎著陽光,向上蒸騰而起的卻是刺骨冰寒的冷霧。
屋棚墻上掛滿了農具,鋤頭,榔頭,鏟子,鐵鍬之類的,十一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圈,愣是一件刀槍劍戟,斧鉞鉤叉樣的兵器都沒有,自個心里不由泛起嘀咕,這分明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鄉野農具店嘛,半點的仙家靈韻不顯,難道是傳說中的山上神仙,歷世修心,大隱隱于世來的?
屋棚里并排立著兩座直通屋頂的風箱火爐,火爐面前正有兩個和十一差不多大小的孩童,一胖一瘦,長相都很是普通,皮膚黝黑,顯然都是常年經受陽光曝曬的田間小子。
此時兩人正滿頭滿身大汗,動作很是奇怪地拉著風箱,瞧那吃力的模樣,應該還是才來不久的學徒工,還適應不下這份苦差事。
兩個小童見到邱楚子時,齊齊面露驚喜,歡叫了聲:“楚哥!钡故遣⑽雌鹕恚稚蟿幼饕膊粶p,光瞧著就讓人覺得勤奮的緊。
邱楚子笑著應道:“胖子,瘦子,你們怎么來這了?怎么?你們不怕柱子的驢脾氣,不怕疼的哭爹喊娘了?”
邱楚子這一句話似是勾起了兩個小學徒的某種傷心往事,兩個小學徒面色一下變得那叫一個慘,直是快要跟那如喪考妣差之不了多少了。
只是小胖子哭喪著臉,卻不敢多言,只敢可憐兮兮地瞧著邱楚子,那模樣真是要多乞憐有多乞憐,倒是瘦子還算聰明些,伸長了脖子向里屋瞧去,瞧見沒什么動靜之后,這才小聲凄苦道:“楚哥,這回回來不走了吧?我和胖子決定了,以后再也不逃課了,真的,楚哥,我和胖子發誓,以后一定認認真真學識,認認真真背書,你可得救救我們哥倆啊!
旁邊那小胖子頭點的跟小雞啄米似的,臉上肥肉亂顫,眼睛里竟已經有了晶瑩在打轉。給個十一和阿彩瞧的到吸口涼氣,對視一眼,心里皆對這個自家先生的老朋友敬畏又增一分。
尤其是十一,自從進了這個鐵匠鋪子后,心里慌得跟瞧見張著血盆大嘴的食肉獸群向他狂奔而來一樣,他右眼皮的狂跳就沒斷過。
祈梁城有句老話,左眼跳財,右眼跳災。
不是什么好兆頭。
邱楚子好一陣愕然,正打算說話,屋棚后邊突然傳來一聲悶沉醇厚,如老牛悶吼的怒喝來,“你們兩個小兔崽子,又皮癢是不?長膽了?”
接著便從里屋走出一個敞胸露懷,皮膚黑的跟鍋碳似的魁梧漢子,身高有八尺,面如刀削,手里提了只褐色的酒葫蘆,另外一只手捏了條油膩膩的雞大腿,一邊吃一邊向鋪子里走來,“既然你們覺得三十下還不夠,還有力氣說話閑聊,那就再加三十下,做不完,今早晨就別吃飯了。”
胖子和瘦子兩個小人還沒見著人呢,光是聽聲就嚇得面色慘白,哆哆嗦嗦的連話都不敢再多說一句,哭喪著臉開始“呼哧”,“呼哧”地更加賣力的拉風箱。
丘楚子瞧見魁梧漢子后,熱情大笑,“柱子,怎么把這倆小子弄來了,你不是一向不看好他們嗎?說他們懶驢上磨,還沒個磨礪的心性,注定是小鎮上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貨色,怎么?這么快就發現當初自己是錯的了?實際上還是當初大爺說的對?這兩個小家伙實際上是兩塊有待打磨的上好璞玉...”
熱情高漲,還沒完沒了,不依不饒,像極了想要攀比著誰家更有錢,過的更好些的小稚童。
都說男人心里住著孩子,哪怕是歷盡世間滄桑,最后一輩子終了,這孩子也長不大。
看起來,似乎沒錯啊。
魁梧漢子扯了扯嘴角,并未搭理邱楚子。
倒是邱楚子,越說越興奮,像是尋到了制勝的寶貝,“本大爺還尋思給你推薦上一個過來......”
說到這他故意停頓了下,然后耍著無賴道:“瞧見沒,人我都給你帶來了,真正的人中龍鳳,不比胖子和瘦子差,不過丑話咱可先說頭里,你若是將咱倆多年來的血濃于水的交情棄之于不顧,到時候我就讓張嬸子和劉大爺先揍你一頓,然后讓你眼巴巴地瞧著我喝酒吃肉吃包子,所以你得收下,這事不能推。”
“不要!”十一幾乎是下意識喊出的這句話,心頭猛地一跳,一股冷汗刷得就冒出來了,身體本能的想往外跑,仿佛這里就是龍潭虎穴,多待一會就會萬劫不復。
邱楚子哪里想到他原本打算苦口婆心,刺心割肉勸說的人還沒說話,自家學生先來拆自己的臺,登時氣得他立即一巴掌拍在十一頭上,響動清脆,氣急敗壞道:“小王八蛋玩意,這沒你插嘴的份,閉嘴!”
誰料魁梧漢子絲毫沒有反應,待瞧見邱楚子后,刻板生硬的臉上露出一絲不滿,冷哼一聲如悶雷炸響,正眼都不瞧他一下,直接越過丘楚子向外走去,倒是不忘一邊喝酒一邊吃肉。
路過十一時,詫異地側眼掃了他一眼。
就這一眼,讓他渾身立即如炸毛,多年來在紫竹林與妖獸周旋時養成的危險預感,只一瞬間就到了頂,身體本能的向前一步踏出,一轉一扭一攔一立,隨即走了近百萬次的劍爐立樁的拳架勢便擺了出來,將阿彩擋在自己身后,如臨大敵。
此刻的他只覺所面對的不是一個普通的酒鬼漢子,而是張開了血盆大口的一幽深淵,想要將他一吞而下,萬劫不復。
若不是阿彩還在這里,那他一定連抵抗的心思都生不起來,不跪在地上求饒就已經算是他心性堅定了。
魁梧漢子眼睛一亮,可緊接著便又黯淡下去,仰頭灌了好大一口酒,悶悶道:“收了!
邱楚子哈哈大笑,“大爺就知道,這混小子能對你的驢脾氣!”
魁梧漢子語氣緩和下來,但聲音依然如同悶鐘,“事情都辦完了?”
丘楚子收斂起玩世不恭的樣,愁眉苦臉道:“還沒。先送他來!
魁梧漢子眉毛一挑,“那還不快滾?”
丘楚子也不惱,“你讓大爺滾,大爺就滾?還不美死你?大爺本來是打算走,可就沖你這句話,大爺偏不走,起碼先來上一頓酒再說,劉大爺可說了,今晚上不醉不歸。”
十一在一旁神情激動,有話想說,一雙眼睛不停地眨啊眨的,可偏偏一張嘴緊閉,無論怎么張都張不開,只得回頭求似地瞧著自家師傅,盼著自家師傅給自己解開這封印的法術。
邱楚子置若罔聞,拉著魁梧漢子向外走,一點不給機會。
阿彩在他身邊緊張地瞧著他,小妮子有些不知所措。
倒是一旁的依舊在辛勤拉扯風箱的胖子和瘦子,此時終于敢回過頭來,打量著站在原地張不開嘴,也動彈不得的十一,兩雙清靈的小眼睛里,滿是泛起滔天駭浪般的震撼!
......
清靈輕鈴青山嶺,鐵錘鐵匠鐵匠鋪。
......
鐵匠鋪子外邊。
“還有幾年?”邱楚子一掃之前的隨意瀟灑樣,正色道。
這一刻的邱楚子,渾身氣息收斂不泄,身處一世,仿佛自身化一方天地,若即若離。哪怕十一阿彩和其相處四載之久,也未曾瞧見一眼過此時衣決飄飄,仙道渺渺的邱楚子。
倒是旁邊的魁梧漢子,依舊如同世俗不拘于任何講究的凡俗一個。
兩人對比相差之大,天差地別。
魁梧漢子將手中剩下的雞骨頭橫放于手中,用拇指和中指夾住,隨手一彈,同時舉著酒葫蘆又喝了好大一口酒,打了個酒嗝,目眺遠方,道:“只剩十年了,大妖那邊一直風平浪靜的,沒什么動作,反而不是什么好兆頭,黃雀銜花欲始來,最近開始見不著了,越來越像風雨前的詭譎,王富貴和老梁頭兩個老不死的在這混吃等死,不管事,想想就來氣!
魁梧漢子說到這,抬頭深深瞧了一眼生活了近百年的小鎮,瞧著腳下枯榮與共的草牙生靈,竟是嘆口氣,道:“希望相安無事吧!
邱楚子笑罵道:“你他娘的,什么時候酸起來了?可酸死我了!
魁梧漢子悶悶道了聲:“你懂個屁!
邱楚子一笑置之,渾不在意,想了想,忽然凝眉道:“前天我去過一趟紫金王獸城,和龐褚干了一架,拆了他的獸王宮。”
魁梧漢子眉毛一挑,“聽見了,動靜是不小,不過我還納悶呢,以龐褚的性子,你還能安然無恙?”
邱楚子凝眉愈深,“這正是我擔心的地方,龐褚連還手都沒還手,還賠給我一瓶紫金涎。你說可能嗎?”
“是不大可能,反常必有妖!笨酀h子終于凝重起來,卻不是繼續說龐褚,反而問了句,“你就因為這小子,跟龐褚干了一架?這小子不會是你的私生子吧?”
邱楚子笑道:“私生子個屁,不過比私生子還麻煩,挺重要的,你可別小看他!
魁梧漢子無所謂道:“命不久矣的苦命小子,我小看他做什么?”
這下輪到邱楚子愕然:“那你收他?”
魁梧漢子木訥的臉上終于露出一絲笑意,“我是看在那丫頭的面子上!”
邱楚子沉默著點了點頭,拍了拍魁梧漢子的肩頭,“我明白了,不過那混小子還是有些道理的,以后你就知道了,我這次走,是據說咱北河這邊有一枚無根果最近要出世了,我想去瞧瞧!
魁梧漢子終于面露驚容,“就為了這小子?你不是......?”
邱楚子立即大笑著打斷道:“誰說就許對你脾氣,不能對大爺脾氣的?”緊接著繼續道:“所以你可不能給我偷懶,要是我回來瞧見混小子因為你偷懶被玩廢了......不過不大可能,混小子可比你強多了!
魁梧漢子撇了撇嘴,不以為意。
邱楚子無奈,好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頗有種有力無處使的憋屈感,他也解下腰間翠綠的小葫蘆,自顧自地向魁梧漢子手中的酒葫蘆碰了一下,然后仰頭灌一口,“調教上半年,讓他跨個結實點的三境,別整個花架子,那沒用,剩下的,就看他自己的命吧!
魁梧漢子不滿道:“你就這么信我?我玩死過的那些號稱天才的小玩意,不少了吧?你真不怕我一個不小心玩死他?先說好,生死有命,到時候你不能一哭二鬧三上吊的跟個娘們似得過來攪局!
誰料邱楚子哈哈一笑,大手一揮,豪氣干云道:“世間武夫,除了你趙老實,大爺還真找不出第二個能瞧上眼的來!闭f到這撇了撇嘴,又嘀咕道:“回回念叨你這破名字就別扭,哪有大爺的邱楚子來的雅俗共賞!
說完又自顧自的笑起來。
魁梧漢子也不說話,默默喝了一口酒,然后單手握拳,緩緩地向邱楚子“伸”去。
可就是這么看似就像是一位行將就木,體弱無力的老人打出的一拳,邱楚子這位堂堂半圣愣是沒反應過來,便被人一拳給打飛了出去。
氣得邱楚子在半空中破口大罵:“大柱子你他娘的烏龜王八蛋,大爺下次非得用猛字決給你砸地上扣都扣不出來!”
魁梧漢子咧嘴一笑,又喝了口酒,撇了撇嘴嘀咕道:“回回打你這破沙包就不痛快,跟他娘的打棉花似得,哪有我那兩個小徒孫來的結實,哈哈哈!
邱楚子一路“橫沖直撞”,一直撞翻了九面三尺厚的土坯墻,一直嵌入到第十面土坯墻時,才堪堪停下。
從遠處瞧去,此時的邱楚子硬是被打成了一個大字型,嵌進土坯墻里,還真應了他剛剛最后氣急敗壞的那句話,“打到墻里扣都扣不出來!
而在邱楚子旁邊,還有一個大拇指寬窄的細小洞眼,透過洞眼看去,一直出了小鎮二十里左右的紫竹之上,一根還掛著些許肉絲的油膩雞骨頭,正穩穩當當的插在其中。
周圍百丈方圓,紫竹枝杈光禿,竹葉落滿地。